陪汪德才看现场时我十分别扭,因为我既要向他介绍厂址情况,又要尽量不去看他的披肩发。我知道人家这是体现了一种文化气质艺术气质儒商气质现代气质……,但是那天天气很热,汪德才又西装领带着装正规,很快就大汗淋漓,于是那有气质的披肩发便纠结成团,油乎乎的显得很脏,令人不忍目睹。
幸运的是半路上遇到了陈长生,我待汪德才哦哟连天地与他寒暄一番以后,便说陈乡长对这个地方最熟悉,他来介绍更好一些。陈长生介绍的效果果然比我好。他一上来就满怀豪情大谈本地的风水优势,汪德才立刻眉开眼笑喜不自胜,还扯起公鸭嗓大声问我怎么选到这块风水宝地的,弄得华北院和东南院的同行们都朝这边投来诧异的目光。东南院派来的专家之一就是谢天浩,他以为我皈依了堪舆学,目光很是刺人,使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穿过王家花园以后,汪德才在一口废弃的水井旁边站住不走了,非要我说这是什么东西。我指着地形图告诉他,这就是图上标出来的这口枯井。他说这张图画得不对嘛,怎么画成个圆圈圈呢?这井口上的石板分明是围成一个六边形的嘛,一看就不是寻常之物哈哈哈哈……我见他越扯越远,就说咱们还是上矿山那边看看吧。唐亚辉慌忙把手一拦:别忙别忙,最精彩的东西还没看呢!最精彩的是对面那块石碑,碑上有八个大字,汪总咱们还是先到对面去看看这八个字吧!
“最精彩的”石碑只剩下一个残缺的基础,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可是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而唐亚辉今天就最讲认真。他极认真地将倒在草丛中的断碑一块一块指给汪德才看,并且从每块断碑模糊不清的纹路中都“读”出了一两个字,每“读”出一个就大声报出来,引得旁边一个地质队的老兄——也是唐亚辉以前的同事——闻声跑过来看热闹。最后唐亚辉神奇地凑成了“水木清华龙脉悠远”八个字,地质队的老兄歪着脑袋看了半天,说我怎么一个字也没看出来?唐亚辉说这是篆体,你柴老兄当然不认识,不信你问问陈乡长是不是这八个字。陈乡长当然不会说不是,这样汪德才的喜悦便达到了高潮,站在那里东瞧西看,大有顾盼自雄的味道。
这时“柴老兄”突然“呃”了一声:我们的定位桩怎么不见了?2号定位桩本来是打在石碑基础这个位置的嘛,怎么被人拔走了?我们一看,石碑基础旁边果然有个小坑。唐亚辉皱起眉头说,我们这个项目还没开工就有人搞破坏,陈胖鸭你当乡长的应该严肃追查。陈长生苦笑一声:不用查了,一定是我那个二叔干的,我马上去找他要回来。说完撇下我们就跑了。
后来我们离开王家坪时,果见陈长生提着定位桩从他二叔的茅屋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我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气成这个脸红筋胀的样子。
评审会计划开两天,但实质性讨论在第一天下午就结束了,因为会上只有一个人发难——就是华北院那个搞总图的小伙子。我介绍报告内容时他一直在打瞌睡,讨论时突然来了精神,操起京片子头一个发言:今儿嘉平院这个报告真是奇了怪了邪了门儿了!这项目咱也搞过可行性研究,情况我们最熟悉,我们最有发言权,投资压根儿不可能这么少,成本压根儿不可能这么低,经济效益压根儿不可能这么好!咱就拿这厂址来说吧,今儿这个厂址瞅着倒是挺不错的,可是这地儿离矿山忒近,高差忒大,坡度忒陡,这矿石怎么下得来?甭管皮带运输还是公路运输都得绕个大弯不是?可你们的电耗反而比我们低,你们这也忒玄乎了不是?要我说你们这电耗一准儿有猫腻……他说到这里,大家哗的一声笑起来。另一个华北院的人——就是上次那个设总——赶紧打断他,说你别说了别说了,刚才舒总介绍的技术方案你可能没听清楚,他们采用的是溜槽方案,利用矿石自重,电耗当然比皮带运输低得多。
他这么一说,大家笑得更加起劲,唯有汪德才满脸焦虑,一个劲催促小伙子接着说接着说,小伙子却死活不肯了。于是廖处长看着那个设总说,华北院的同志还有什么意见?那设总脸色一正,说我谈谈我的看法吧。刚拿到嘉平院的报告时,我对投资和技术经济指标也有怀疑,因为比我们以前做的指标好得太多。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怀疑了。关键是厂址变了!现在这个厂址太理想了,应该说是在这个地区所能找到的唯一理想厂址。顺便说一下,我们当初没有选这个地方,唯一的原因是它不在地形图测量范围以内,并不是因为矿石运输问题。对于这个厂址,皮带运输方案当然是不可行的,但是嘉平院采用了溜槽方案,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而且大幅度缩短了运距,简化了流程,从而降低了投资和成本,提高了项目的经济效益。说来说去还是廖处长那句话——对于这个项目,厂址是决定性因素。
他说完以后,东南院的两位代表相继发言,基本意见与他一致,内容却丰富得多。特别是谢天浩,午饭时得知我并没有背叛无神论,转怒为喜,就对报告作了相当全面的歌颂,说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东南院搞经济专业的那位则特别指出,投资、成本、经济效益指标的估算都偏保守偏安全,因而是可信的。县经委那位熟悉价格情况的科长又把帽子往茶几上一甩,说他对这个说法完全赞成。后面其他人的发言都大同小异,唯有银行方面始终没有吭气。省建行那位厉害非凡的女处长没有出席这次评审会,只派了那个白胖青年来作代表,而他全过程中一直在专心致志做一件事情——看着天花板笑眯眯地啃手指甲。
晚饭桌上我和左爽之正好坐在白胖青年的两边。左爽之从上午就开始和他套近乎,此时似已取得相当进展,一口一个小田叫得甚是亲热。我问小田你们信贷处的房处长怎么没有来?小田反问我说的是哪个房处长?我说就是3月份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处长。他说那个已经退休了,最近从外省又新调来了一个女处长。左爽之听到这里马上敬他一杯酒:小田来来来,咱们为你们处长的健康共同干一杯!什么时候请你们处长出来咱们一起吃顿便饭好不好?小田还没答话,唐亚辉提着酒瓶过来了。第一杯敬的是小田,然后是我和左爽之。满桌子依次敬了一圈以后,唐亚辉拉个凳子挨着我坐下来,和我咬耳朵说今天你们不战而胜,老板非常满意。我说你们那个老秦好像不大满意,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他是你们公司的副总吧?唐亚辉把嘴一撇:屁个副总!他是汪德才的保镖,救过汪德才的命,他的眼睛就是那次打瞎的。
晚饭后左爽之就陪着小田出去潇洒了。第二天他告诉我这事勾兑难度不小,据小田说,新来的这位处长架子大得很,轻易不肯和人见面,因为她是省人大一位副主任的儿媳妇。
第三部(25)
评审会上“不战而胜”的消息在院里传开后,广大同仁普遍面带喜色。他们以为这个大项目的设计合同马上就要签下来了,面包马上就要有了,却不知道还有个贷款问题。评审会一结束,陆院长就跟汪德才提起签合同的事情,汪德才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陆院长便说我们院和银行是有良好关系的,这种良好关系是在进一步发展的,不日就会有结果的,汪总不妨在嘉平多住几天等等……
汪德才等了几天,等得不耐烦了,便准备打道回府。就在他动身的前一天,左爽之一阵风似的冲进我的办公室,告诉我人大副主任的儿媳妇终于赏光,恩准出来“吃个便饭”了。“时间就是今天晚上,地点就在汪总下榻的美华大饭店,唐总把包间都订好了。陆院长他们几位领导都要过去作陪,车里坐不下,舒总你下班以后就直接过去吧。”
我说这种事你何必把我拉上?又不是谈技术问题。
“不是我要拉你,是小田的建议。他建议我们一定要去一个能够把项目的情况和盈利能力谈清楚的人。这些问题当然是设总最清楚,所以你不去怎么行呢?记住:二楼8号包间,6点半一定赶到。”
赶到美华大饭店正好6点半。存好自行车后,我站在饭店门前,下意识地朝停放汽车的地方望了望。火红的夕阳下,宽阔的停车场一片喧嚣,一些小轿车正从那里缓缓开出来,更多的小轿车一辆接着一辆匆匆开进去,各种式样的金属车身映着晚霞闪耀着血染的光彩。我用眼睛搜寻一下,发现院里那辆破旧的伏尔加已经停在一排崭新的轿车中间了。
就在这一刻,隔着熙熙攘攘的车流,隔着来回奔忙的人群,我看到了一张酷美的面孔,一张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面孔,方丽华的面孔!她身着一套典雅的西装套裙,乌黑的头发盘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皇后一般旁若无人地穿过停车场款款走来,毫不理会身边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那一瞬间所有的喧嚣都停止了,车流、人群、停车场和这条繁华的大街都像默片一样寂静无声,恍惚之中我觉得她就像是从云霞中直接走下来的……
事后我想起巴尔扎克说过一句话:世间有一种令人不相信的幸运,它的到来,有如晴空霹雳足以炸毁一切!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就是被他说的这种晴空霹雳炸懵了。我像根柱子似的僵立在大理石台阶上,丧失了语言能力、动作能力、思维能力以及活物的一切能力,任凭进进出出的人群将自己撞来撞去。直到她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几米远处经过,步入门厅以后,我才清醒过来。
魂系梦萦的方丽华到这个城市来了!不是在梦中,是真的来了!她也许是来出差,也许不是,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就住在这座饭店!
我发疯般地拨开人群冲进门厅,看见方丽华的背影走进了一部电梯。奔过去时电梯已经上升了,只见门框顶上的指示窗里,一排数字一个接一个依次轮流发亮:4、5、6……然后在“8”上停住不动了。这么说她住在八层?这个念头刚闪出来,那发亮的数字已经变成“9”,随后又在“11”停住了。这以后我发现每个数字都停了一会儿,直到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