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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忙别忙!”方丽华打断了我的话,“你家在嘉平什么地方?”
“反修北路11号。”
“反修北路?这是现在才有的街名吧?以前的老名字叫什么?”
“以前叫友好北路。”
“那就不对了。”她马上说,“我父亲解放前确实不住在嘉华大学,而是在城里租了一间房子居住,不过不是在友好北路,是饮马街,你知道这条街吗?”
我说我不知道这条街,但是我知道嘉平有条饮马河,我想饮马街可能是在饮马河那一带……
第二部(19)
尽管住址对不上号,方丽华还是把有关“教会的财产”那番话告诉了母亲。母亲马上摇头:你父亲从来不信宗教,跟教会没有任何瓜葛,不可能写出这些话的!你那个同学一定是记错了。记忆这种东西是靠不住的,你可不能当真。
仿佛要印证方丽华母亲的说法,过了两个星期,黎明的回信来了。说他看了我的信很吃惊,他可以负责任地告诉我,他根本没有一个叫“老徐”的朋友,更不可能在1957年和某个姓徐的人一起喝茶。黎明的信使我比他还要吃惊,我不知道在他和我之间,到底是谁的记忆力出了毛病。我和方丽华分析以后,认为还有一种可能性也不能排除:我和黎明的记忆力都没出毛病,只是他不愿意对我说实话罢了。于是我们把希望集中在徐先达的侄子身上。方丽华更加急迫地劝说母亲写一封“介绍信”,好让我带着去找“徐老师”(这是她们对徐先达侄子的称呼)。母亲却要她打消这个念头,她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毫无意义,只会给咱们惹来祸事,千万搞不得!
然而方丽华和我都不甘心就此放弃。我们背着所有的人,像两个密谋者那样悄悄地策划这次行动。这种密谋不能在晚自习时间进行,因为阶梯教室里总是坐着那对戴眼镜的情侣,有时还有其他人。于是我们将下午的文体活动时间利用起来,碰头的地点也移到了学校背后一片僻静的白杨树林里面。文体活动时间一到,我们就各自走出校门,绕过围墙径直来到白杨树林。碰头时的感觉有点像搞地下工作,只是没有对暗号而已。
我们对这次行动的结果作了种种估计,包括最不利的情况。方丽华说,即使“徐老师”不是她见过的那个人,也不知道父亲的下落,我去找他谈一谈也会有收获的。她仔细研究了父亲提及此人的那封信,从中感到他与父亲关系很密切,因而他一定能够提供一些父亲当时的真实情况,而她根据这些描述,就可以感觉到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从而在心里对父亲是否与特务有牵连的问题下个判断。不管这个判断是肯定还是否定,不管这个判断对其他人有没有说服力,只要能说服她自己,她的一颗心就可以得到安宁了。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来设计我应该向“徐老师”提出哪些问题。但是,设计得越多,越细,我们越是感到棘手:这些事情他怎么可能对我这个陌生人谈呢?我连一封“介绍信”都没有,他凭什么相信我?这样,策划的重点就转到了怎样获得“徐老师”的信任。方丽华用自己和母亲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说明舒雁同学系受她们母女之托特来了解情况,恳请徐老师理解和支持云云。写好以后讨论了一下,觉得光凭这封信恐怕不一定能使徐老师理解和支持舒雁同学,于是,放寒假的前一天,方丽华又从家里拿来两件东西交给我。她说徐老师看了这两件东西,一定会相信我的。然后她温存地叮嘱我,回去以后别再想这些事情,明天你要在火车上熬夜,今天晚上一定要睡好……
然而那天晚上我却睡得很不好。
“呼——”,一列火车凄厉地鸣着汽笛攀登山峰愈爬愈高愈爬愈尖锐刺耳……爬到峰顶忽然降调:“噗——”,火车化作一道瀑布飞流而下一泻千里渐渐变成缓慢的流淌……慢到极点又突然平地起惊雷重新鸣起汽笛扶摇直上:“呼——呜——呜呼……”
那不是鸣笛的火车,也不是奔泻的瀑布,那是林先生的鼾声。林先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每次听了我都会暗暗称奇,不明白他那瘦弱的身躯里,何来如此巨大的能量?
林先生的鼾声并不是总能听到,因为他一般是在深夜发力,那时众人早已睡得死猪一样。今天也是如此,他打他的呼噜,别人做别人的梦,双方各安其睡,相得益彰,只有我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梗着一个东西,仿佛不经意间错过了一件什么事情,却又想不起来……所以,不能怪林先生噪声扰民,只能怨我自己,谁叫我赶上了呢?
火车和瀑布无休无止地交替转换,使我痛苦地体验到越想睡越睡不着乃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便决定索性费点力气,把那个梗在心里的东西找出来。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心里莫名其妙地不舒坦,最后想清楚是什么原因,就没事了。于是我闭着眼睛,把白天的事情按照时间顺序回忆了一遍。
首先想到的是唐亚辉。上午唐亚辉把我和卓娅芳的火车票买好送来了,三人的座号是连在一起的——这当然不会有什么不舒坦。然后听说了期末考试的成绩,就更舒坦了,甚至有点得意,记得中午吃饭的时候,还提醒过自己不要表露出来……那时心里肯定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
午饭以后呢?午饭以后就去和方丽华会面了。今天我们第一次手拉手,在林间的雪地上走了好久,最后我把她送到汽车站,被两个不认识的男生看见了。两个小伙子直勾勾地望着我们,满眼掩饰不住的艳羡,看得我们很不好意思。然后方丽华就回家了。分手的时候有些依依不舍,但是心里没有任何阴影,只是感到缠绵,不是缠绵悱恻,是那种很甜蜜很温柔的缠绵……
回学校以后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晚上我独自去了一个没人的阶梯教室,把她给我的两件东西看了一遍,回到寝室已是熄灯时分,上床以后就一直无法入眠。难道,我的心神不安是与这两件东西有关?
可是,这两件东西并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嘛!一件是张发黄的照片。那是她父亲与徐先达的合影,两人都是三十来岁,西装领带一丝不苟,解放前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她父亲戴副很大的玳瑁框眼镜,清秀而又儒雅,与我的想象相当吻合。徐先达则长着一个鹰钩鼻子,这使他的微笑显得有点阴鹜……但是,我总不至于因为一个鹰钩鼻子而耿耿于怀吧?
那么,是另一件东西?
林先生安静下来了——如此猛烈而持久的呼啸大概消耗了他不少体力,所以需要稍事休息……室内笼罩着风暴之后的宁静,使我得以对另一件东西作安静的思考。这件东西是方丽华父亲写的一封信,就是提及徐先达叔侄的那封信。方丽华说,这封信一定会唤起“徐老师”对往事的回忆。这封信确实多处谈到徐先达及其侄子,但也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内容,只是满纸的书卷气,使人感到很“迂”,要是用唐亚辉的话来说,就是很“方”。比如他前面说:“瓶梅你瞩我与人勿谈国事,以防因言贾祸,我自当谨记斯言,使你放心。”然而他后面就把“斯言”忘了,说他“日日与先达叔侄结伴,或作临江之游,或作长夜之谈。畅论时事,臧否人物,淋漓尽致,不亦快哉!先达深邃,洞幽烛微,鞭辟入里,常有惊人之言,闻之感慨丛生。其侄弱冠之年,谈锋甚健,快人快语,亦庄亦谐,每每令我解颐大笑,乐而忘返……”
“呜呼”一声,林正礼忽然雷霆万钧起来。还变换着声调:时而像山呼,时而像海啸,像万马奔腾,像狂风怒号,大河奔流,波浪汹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苏东坡一出现,意识便渐渐模糊起来……总而言之——我迷迷糊糊地想——文如其人,文如其姓,这位历史教授整个儿是一个“方”的形象:为人处世方而不圆,说出来的话是方的,就连写的字也是方方正正的宋体,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竖着排下来,就跟书上印的一样…
就跟书上印的一样?——这话好像是妈妈说的嘛。妈妈把眼镜推倒额头上,说:“这个人的字体很特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样写字,就跟书上印的一样……”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眯起眼睛注视着一本……咖啡色的日记!
我悚然一惊,霎时明白异样的感觉是怎么来的了:字体!没错——我错过的东西就是他的字体!这封信上的字体与那本日记一模一样!
难道日记是他写的?可是住址不对呀!他的住址在信封上写得清清楚楚:嘉平市饮马街186号,而我家所在的那条街当时叫友好北路。附近几条街道也都是这种名字嘛:西边的叫友好西路,南边的叫友好南路,友好南路上有个中苏友好协会,这些“友好”的街名大概就是这么来的……且慢!
我心里咯噔一声,眼睛倏地睁开了。银色的雪光从窗户散漫地映进来,屋子里面一片冷冰冰的亮堂,使我在被窝里打了一个寒战。该死!这个问题我怎么早没想到:中苏友好协会是解放后才有的,因此友好北路这个街名也是解放后的,解放前应该是另外一个名字!会不会就是饮马街呢?要是这样的话,事情可就太巧了……
于是我对林先生充满感激,因为他促使我给自己增添了一项“寒假作业”——搞清楚友好北路以前叫什么名字。要是没有林先生今夜的鼾声,我恐怕就会将这项重要的任务遗漏了!
第二部(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