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我乱说?”唐吉把眼睛瞪得溜圆,“这上面就是这样写的嘛:‘黎明迟迟未来……’”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娃把我吓了一跳。这里的‘黎明’是天亮的意思,根本不是什么人。”
唐吉气愤地看着我:“你说话怎么变来变去的,一回一个样子?”
“我怎么啦?”
“那天我抄你作文的时候,把宝盖头的‘它’写成了人字旁的‘他’,你叫我叉掉重写,今天你怎么又这样说了?”
我不明白作文和我们的争论有什么关系,但还是很认真地向他解释:“作文里写的是校园,不是人,所以只能用宝盖头的‘它’,不能用人字旁的‘他’。人字旁的‘他’是专门用来指一个人的,而且必须是一个男人……”
“这就对了嘛!”唐吉蹲下来,把笔记本举到我的面前,“你自己看嘛,这个地方的‘他’就是人字旁!”
我接过来一看,居然真的是个人字旁——那句话是这样写的:“黎明迟迟未来,我时时留意他的消息,然尚无确切音讯。”
“你自己说的,”唐吉振振有词地说,“这个‘他’专门用来指一个人,而且是男人,这个男人不是黎明老师又是谁呢?”
唐吉这番咬文嚼字把我问住了。我觉得事情并不是他说的那样,这本日记毕竟不是文学课本,写日记的人也不一定完全遵守语法规则,况且解放前人们的文字习惯和现在不大一样,这一点我在看妈妈那些旧书的时候早已体会到了。问题是我的这些理由对于唐吉过于复杂,很难说清楚,而他是从来不看张恨水郁达夫的作品的。
幸好这时球场那边传来一声喊叫:“唐亚辉!”我和唐吉一齐转头,看见司马恒正在朝他招手:“唐亚辉,来不来踢一盘?”
“来啰!”唐吉兴高采烈地大叫一声,便朝球场一颠一颠地跑过去了。
第一部(11)
唐吉这个人,总是把正经事情和玩耍搅在一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有点玩世不恭。再正经再严肃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开玩笑;而那些闹着玩的事情,他却往往当成正儿八经的大事来干,认真得要命。所以我生怕他心血来潮,真的去找黎明老师的麻烦。好在唐吉还有一个优点——健忘。那天从铁路局回来以后,他说司马恒踢的是个真正的足球而不是我们平时玩的小皮球,于是他几乎天天冒着酷暑去找他们踢足球,把藏宝图忘得干干净净。直到暑假结束,我们再也没有提到黎明老师。
开学以后我们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黎明老师成了右派分子!
我们的班主任换成了章志伟,但文学课还是黎明教。第一节文学课,上课铃响过很久,黎明还站在教室门外没有进来,因为章志伟老师正在讲台上给我们“打预防针”:“……我的时候必须提醒同学们,你们上这个文学课的时候一定要提高警惕性,决不能的时候再中他的毒。黎明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现在的时候已经很清楚啰嘛:他的时候是个混进教师队伍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嘛,打着帮助党整风的幌子向党猖狂进攻嘛。而且这个人的时候阴险狡猾得很,从来就喜欢搞些哗众取宠的名堂,大家的时候,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
章老师的脸板得从未有过的紧,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教室里从未有过的鸦雀无声,我背上从未有过地直冒凉气。其他人大概也和我差不多,以至于他讲完话走出教室,黎明眼睛看着地板走进来,大家还呆呆地坐着不动。然后陈胖鸭想起今天他是值日生,慌忙叫声“起立”,大家才站起来。
“怎么搞的?”章志伟突然怒喝一声,返身冲了回来,“哪个喊你们站起来的?看到右派分子还要站起来?右派分子是什么?右派分子是阶级敌人!我看你们这个班简直中毒太深了!坐下,坐下,赶快给我坐下来!”大家坐下后他的口气缓了一下,惯用的口头语也就随之而来,“不过的时候也有两个觉悟高的同学,卓娅芳和汪得财的时候刚才就没有站起来,其他人的时候都要向他们学习……”
其实汪油嘴没有起立并不是“觉悟高”,而是来不及——他刚才正在脱了鞋子抠脚丫,一时找不到鞋子。但他马上转过头,得意地向大家扫视一圈,而卓娅芳却把一只手举了起来。
“卓娅芳你有什么事?”
卓娅芳坐在座位上说:“我没有站起来是因为我的辫子栓在椅子背上了。”
章志伟勃然大怒:“哪个干的?”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问——谁都知道是唐吉干的,因为他就坐在卓娅芳后面。但是汪油嘴由于受了表扬而立地成佛,突然变成了积极分子,他讨好地叫了一声:“是唐亚辉干的!”
章志伟气得脸色煞白,马上叫唐吉和卓娅芳交换座位。唐吉只好乖乖就范,离去时悲伤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文学课正式开始,但是我觉得味道完全变了。我熟悉的那个气宇轩昂的黎明老师已经不复存在,站在那里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我能够感觉到他的脊背和细长的腿都在向着地面弯曲,仿佛想尽量缩成一团却又无法如愿。于是我低下头来,不敢再去看他。后来我发现身边卓娅芳的头也一直是低着的,不知为什么心里就轻松了一点。
唐吉因为被弄去与沙小英同桌,整节课都闷闷不乐。然而下课以后还有更大的苦难在等着他——汪油嘴抓住他“耍女生辫子”的事情大做文章,说他分男女界限是假的,其实是个“骚哥”。唐吉对“骚哥”一贯深恶痛绝,三年后还为此曾对鲁迅先生大不敬。那时我已是高三学生,有天在《鲁迅文集》里偶然看到鲁迅与别人的一席对话。那人请教鲁迅先生:时下有些学生爱分男女界限,究竟是何缘故?先生答曰此乃性意识太强之故也。我将这篇短文拿给唐吉看,他笑得在床上打滚,爬起来以后就说鲁迅胡说八道——不分男女界限才是那个意识太强嘛,他咋个要反起说?他老人家看起来胡子巴茬的,原来是个老骚哥哈哈哈哈……
但是那天面对汪油嘴他却哈哈不起来,脸红筋胀地分辩说跟女娃子说话才是骚哥嘛,老子不算!众人纷纷反驳,一致认为耍辫子比说话性质更恶劣。唐吉百口莫辩,痛彻心脾,当天下午就化悲痛为力量,狠狠报复了汪油嘴一把。
开学第一天下午照例举行家长会。汪油嘴他爸来到学校时喜气洋洋,还对唐吉他爸说,唐裁缝你晓得不晓得,老师喊全班学生向我娃儿学习。说得唐裁缝艳羡不已。家长会结束后汪油嘴他爸意犹未尽,又来到我们教室外面,把鼻子贴着玻璃向里张望。
玻璃里面的我们正在开会选举班委,章志伟站在讲台上叫大家提名候选人。唐吉习惯地想跟同桌咬耳朵,发现同桌变成了沙小英,就扫兴地回过头来向我撇嘴伸舌头,然后他看见了窗外的汪油嘴他爸,眼睛一亮,马上把手举起来。
“唐亚辉你的时候提哪个?”章老师问。唐吉说他提名汪得财。章老师便把汪得财的名字写在黑板上。玻璃后面那张面孔登时绽开笑颜,酒糟鼻子更加红光焕发。提名之后便是对候选人逐个举手投票。轮到汪得财时,竟然没有一个人举手,章老师一个劲地看提名人唐吉,唐吉却手托腮帮陷入了沉思。最后章老师只好宣布:“汪得财零票。”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于是那天放学以后,友好北路的居民便看到了这样一幅场景:汪油嘴鬼哭狼嚎地在街上绕着圈子跑,他爸爸举着竹板在后面拼命地追,一边追一边咆哮:“你狗日的把老子脸都丢尽啰……”
第一部(12)
汪油嘴把这笔帐记到了我的头上,因为我在那次班会上被选为班委,具体职务是墙报委员。他大概是认为我抢了他的位置,处处与我作对,发展到周末,竟然说我有本“变天账”。
“变天账”这个新名词,我们是从章志伟老师那里第一次听到的。章老师这学期不教汉语了,改教政治课,于是大家都知道他入党了。入了党的章老师总觉得我们觉悟太低,特别是对黎明之类阶级敌人缺乏应有的仇恨,所以在课堂上讲了许多阶级斗争的事例。他说黎明这种右派分子跟地主分子是一路货色,总是不甘心自己的失败,有的地主土改的时候把银镯子悄悄藏在猪圈里,把嘴里的金牙混在猪屎堆堆里头,还把那个地方记了一本变天账,想要传给子孙后代……我们以为地主干这事的时候金牙还在嘴里,想象着他张开嘴巴一头扎进猪屎堆的情景,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想到汪油嘴课后立刻“活学活用”,把这事安到我身上了。
周末下午我们正在图书馆归还放暑假前借的书。管图书的老师见我递上去的《青年近卫军》破得不成样子,就不肯收,要我原价赔偿。唐吉在旁边帮我求情:“老师你就收下嘛,我们学生娃娃哪有这么多钱……”汪油嘴正好路过听见,马上幸灾乐祸地插话说:“老师,就是该喊他赔!他们家有的是钱,他们家连变天账都有,咋会没得钱!”唐吉气得骂他放屁:“人家又不是地主,哪有啥子变天账?”汪油嘴说得像真的似的:“就是有,是个小本本,藏在他们家房顶上头,我亲眼看到的。”管图书的老师说你们要吵架到外面去吵,不许在图书馆大声喧哗,姓舒的同学你本周之内把钱交来就是了。
《青年近卫军》的“原价”是一元零六分,在我看来是个天文数字,因此我感到很对不起妈妈。我知道妈妈支撑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很不容易。妈妈在百货商店当会计,每天商店关门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