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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2 / 2)

“你还比较蠢。”

“说什么?你才蠢呢。”

“你说得对,我是蠢。我是蠢人喜欢蠢人,蠢人喜欢唱蠢歌。我同你说,你不要怕半音。半音是什么?半音是你的崽,你怕你崽做什么?”

“你好好地说嘛。”

“我知道你还没有嫁人,只是打个比方。我是说,你听啊,山里的牛叫、羊叫、鸡叫、鸭叫,车子叫、磨子叫、锯子叫、刨子叫,还有各路贩子打吆喝,哪一样没有半音?放个屁也有半音吧?”

“呸呸,难听死了。”

“好,不说放屁,我们说贩子的吆喝。你听听满街的吆喝,伢崽都学得像,你一个戏子如何就学不会?”

“谁是戏子?”

“好,演员,是说演员,人民的演员。演员的眼里不是夹豆豉吧?你到山里去看,光是一个绿,你看得多了,保不定看出上百种绿。光是一个黄,你往细里看,保不定看出几十种黄。颜色就是音乐。呵呀呀,这里面就有好多半音,好多半音的半音。呵呀呀,哪是五个音阶写得尽的?哪是五个或者七个音阶唱得完的?”老寅已说得眉飞色舞,“说画画只能用七个色彩,狗屁!就像说音乐只能用七个音阶,也是狗屁!世界上好多人成天放狗屁,越放狗屁人家还越说他们高明!”他一股火气不知是冲着谁而去。

芹姑娘似懂非懂,“柳老师也是大学生,还会五线谱,又是手风琴又是钢琴,他也唱不出来。”

“柳老师好聪明的人啊,好有学问的人啊,长得又白又胖,衣袋里挂着两三支水笔,当然不会是聋子,起码有两只猪耳朵。”

芹姑娘忍不住笑,注意到老寅的大耳朵,笑得更厉害了。

“妹子,你听过禾凤子叫吧?”

“当然听过。”

“那好,你叫给我听。”

老寅让姑娘学禾凤子,在对方的鼓励下,一次次叫得更悠长,不知什么时候,他接过禾凤子的声流向上一挑,走,向前一带,再走,声音就有了节拍,有了旋律起伏,就成了他乐谱上的句子。芹姑娘大为奇怪。她平时学一首歌,至少得跟唱七八遍才会,这一次她只跟唱了两三遍,一首歌居然就顺风顺水一通百通。遵毛老师之令,她尽力忘记音阶,确实忘记了音阶:不就是牛叫、羊叫、鸡叫、鸭叫的那种味道吗?不就是布贩子、油贩子、糖贩子、药贩子、铜铁贩子到处吆喝的那种劲头吗?升半音,降半音,原来没什么了不起,原来一开始就没这回事。她一头扎进禾凤子的叫声里,顿时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故乡山寨,油然生出一股当年的野劲,疯劲,还有蠢劲。她确实唱蠢了,蠢得快活无比。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唱什么歌,几乎是在崩塌,在飞旋,在漂流,在花一样绽放,自由放出的长音不知所来也不知所往,接引和牵绕出心中的种种往事,还有说不清的什么隐情——到最后,眼里有了惊喜的泪水。

她惊得一屁股坐在床上。

“好,懵天懂地了,接上地气了。”不知道老寅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毛老师,我……好喜欢你这首歌,真的好喜欢。”

“当然,你非喜欢不可!”

“我……都唱哭了。我从来没有唱得这么痛快过,都唱得一身发抖了。毛老师,你如何写出这样的鬼东西呢?你耍了什么鬼花招?你给我下了什么迷魂药?我恨不得要打你一顿,恨不得掐死你——”

她当真在老寅背上猛捶了一拳。大概自觉有点放肆,她眼睛往上一轮,提着热水瓶去伙房打水。她注意到老寅乐呵呵地看曲子,没有留意她的离去。

老寅的曲子让芹姑娘越唱越火,自己也越写越上瘾,还迷迷糊糊地撞上了地主老财才有的腐败生活。他是应召来文化馆写曲子的,与一个画画的后生合住一间客房。他嫌那个后生的脚臭,一解开球鞋就天昏地暗,就灭绝人性。那个后生则嫌他晚上磨牙,讲梦话,时不时还开叫吓死人。还嫌他总是穿错别人的衣,拿错别人的饭盆和筷子,出门不是忘了锁门就是把钥匙锁在门里。更让人不可忍受的,是他好几次开口借钱借粮,借了也不还,完全是个赖皮,是无耻的诈骗犯。有人曾经警告过他,说老寅没喝酒时的借钱都是白借,呸,天下哪有这样的混账逻辑?

太阳如今从西边出来了。老寅突然活得容光焕发,衣物和被褥变得干干净净,不知是谁洗的。他床头多了一些水桶、脸盆、毛巾、热水瓶、也不知是谁买的。他居然也用上了高度文明的牙刷和牙膏,一口黄牙渐渐变白,不再喷放出浓浓的馊气。当这口扎眼的白牙嚼着豆腐干下酒,自然引来了画家大为惊异和嫉妒的目光。缩缩鼻子,这间房里有了女人的气息,一股年轻女人才有的体香。这毫无疑义。如果没有女子常有的冷手和冷指,这房间里不可能有悚然袭人的整洁。这也毫无疑义。问题是,毛三寅这老家伙(其实还不到四十岁)毫不在乎——甚至不大在乎女人是谁,有时被后生问起来,便含含糊糊地提到什么蒜丫头菜妹子,在他的菜园子里没有刨对过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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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8)

他以为两瓶小曲是画家买来的,连连欠腰:“你这样客气,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如何是好?”

“我得了脑膜炎还是猪头疯?一定要来孝敬你?”

“不是你买的?那就怪了,未必是何馆长赏下御酒?”

“你这个人真是没有味。人家送酒来,你喝了白喝。我借给你钱,你也不还。”

“钱?你是说钱?”

“你看你,前天还差点把胸脯拍烂,说马上就还马上就还的……”

“大兄弟,这种玩笑不能乱开。我这个人一是一,二是二,人穷志不短,叶落树杆直,前世做鸡也不欠人家的谷,来世做牛也不欠人家的草。你不要乱开玩笑,一开我就发心脏病……”

后生几乎欲哭无泪。

好在癫子十几天后就回乡下去了,谢天谢地,终于回乡下去了。他作品还没有改完,但领导方面觉得他政治上不可救药,交给他的歌词,领导改定的歌词,他不是说被风吹走了,就是说可能被老鼠吃掉了,一听就知道是假话。柳胖子曾经要他写一个检讨,保证再不丢歌词也不乱改歌词。他盯了胖子一眼,不说话,再盯一眼,才挤出一句:“要我写检讨?惯肆你们?”

宣传部长只好说,乡下的革命和生产也很重要,或者说更重要,老寅应该到更重要的地方去。老寅大为不解,说家里的猪没有发病,队上的禾苗没有发虫,他完全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不拿补贴也不要紧。但部长慈祥得很坚决,派柳胖子直接去买票,把他送去车站。

癫子当然不知道这以后的事情,比方他的歌是如何打入冷宫又如何解冻,比方芹姑娘是如何把他的歌唱出了大风头,一直唱到在省里拿奖,在省里与首长合影,还上了电视和广播。此时的政治形势已经有了变化,作品审查不像以前那样风声紧张。像芹姑娘唱出去的这些歌,一变成乐谱,谁看了都觉得难唱;一变成声音,谁听了都觉得易唱,更觉得闻所未闻,完全是不合规则的一手怪牌。这种音乐总是一新耳目,尤其引起一些院校科班才子的好奇。这样说吧,它是这样一种东西,可以被乐谱引导但无法被乐谱描述,在乐谱之内又在乐谱之外。听了这些歌,一个人可能会多一些幻觉,一声鸟叫,一声风啸,一声汽笛的擦肩而过由厉而钝,都可能让人疑为旋律:原来满世界一直是无音不乐,原来满世界一直管弦遍地只是等待你张开双耳。

很自然,这些歌被有些新派人士誉为新探索,誉为什么主义什么派,引发一些争议,在某份杂志上还形成了专栏。但癫子在边山峒放牛,完全不知道这一切,顶多能从有线广播匣子里偶尔听到芹姑娘的一两段,电流的喳喳声夹杂其中。

镇上出现电视机以后,老寅家里的广播匣子有时呻吟,有时咳嗽,最终成了哑巴,连喳喳声也没有了。他到坡上去查线,发现大段电线不翼而飞,也没有什么人来管管。瘟队长居然到城里做米粉生意去了。

关于主义,他只是在墟场上碰到一位中学老师,才从对方嘴里得知一二。后来又碰到两个专程远道来访的同行,从对方嘴里得知三四——他当时挖了几个竹笋,想在墟场上换几个钱,在街边蹲着,没等到买主,倒等来了两个研究生和几个主义。

“什么主义?笑话,写曲子要什么主义?不要主义,不要主义的,只要有酒就行。没有谷酒,红薯酒也行……”他陪着研究生在街边操练京腔,认真地说得对方疑疑惑惑面面相觑,直到自己的口舌别扭得有些麻木,回到家里以后忘了换舌头,倒是卷舌音主义使老婆莫名其妙——把他疑惑地看了又看。

他说到了门德尔松,说到街上一个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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