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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仔记住了这些话,以为继父只是舍不得钱,以为只要自己少花钱,继父就会对母亲好一些。他从此学会了捡垃圾,学会了卖报纸和糊火柴盒,碰上两个街上的弟兄,后来还学会了偷自行车和摩托车,学会了拍砖头和抡菜刀。但这一切努力都没有结果,拿钱回家也是白搭。不仅继父还是没有好脸色,而且正是在他的威迫之下,母亲把亲儿子举报了,一定要把他扭送去派出所。母亲甚至还去送烟酒,托人情,说好话,说什么也要请政府从重法办,把这个不孝之子绳之以法。
他被警察带回家取衣物用品的那一天,母亲没有在家,或者是不想回家。只有周家姐姐为他收拾衣物。咯嗒一声,一个小相框从衣柜里滚出来,正是他亲生父亲的照片,正是他一直偷偷保存着的惟一旧物。他把相框拾起来,鼻子一酸,咬紧牙关忍着,忍着,最后还是没忍住,流出了眼泪。他听到身旁也有抽泣,抬头一看,是周家姐姐泪光闪闪地看着他。
“弟弟,照片交给我吧。我会帮你好好地保存。”
他扑通一声跪下去,给周家姐姐叩了头,跟着警察走了。
不用说,他的普通话就是来自周家姐姐。我记得他以前说过,他有个不同父也不同母的姐姐,靓得很,牛得很,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还到省里参加过中学生朗诵比赛,拿回来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
十七
警察不在监区的时候,犯人们常常搭着人梯,爬到窗口“打电话”,就是朝其他窗口远远地喊话。包括与自己的同案犯串串供,或者是找熟人聊聊天,传播一些重要消息,比如女仓里又来了一盘什么菜,叫什么名字,长得如何,如此等等。
有一次,斜对面的某仓打来电话,说他们那里刚来了两个小毛贼,呜里哇啦只是叫,听不懂本地话也听不懂普通话,看上去可能是越南人或柬埔寨人,是一对苦命的国际朋友。没料到警察有办法。车管教对另一个警察说,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审不了,遣送不了,养着吃饭更不是办法,干脆把他们活埋了。车管教拿来两个麻袋,又找来一把铁锹在院子里铲土挖坑,吓得两个小毛贼立刻开口:“警察叔叔饶命!我们交代!我们交代还不行吗?”大家这才知道他们是本地人,刚才只是装聋作哑。
十八
天气暴热的那一段,黎头背上生了个大毒疮,体温烧得他一度昏迷不醒,还咬牙切齿口口声声要自杀。“绊脚鬼”天天来帮他换草药,脓呀血的,沾满她一双手。她一个女人,在光膀子男人的肉堆里进进出出,在晾晒着的男人短裤之下来来去去,在明明蹲着人的厕所前打开龙头取水,也从不害怕。即便看见什么人的大裤衩里支帐篷了,或者是大裤衩下走火了,她一般来说视而不见,硬是忍无可忍了,会一只鞋子突然砸过去,来个精确打击,警告对方自我检点。“喂喂喂,文明点!自己的东西自己管好!”有时她会大喊一句,喊得大家心知肚明。
她领着医生来给黎头打针,没料到这个杀人犯杀过人,但晕过针,最怕打针,又喊又叫的,死死揪住自己的裤头不放。“绊脚鬼”火了,不由分说,哗的一声扯下裤头,在对方露出的半个屁股上猛击一掌,意思是要小斜眼老实点。三下五除二,真把对方治得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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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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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小光头一直盯着女警察滚圆的膀子,还有肥厚和跳荡的胸脯,在她的大屁股周围蹭来蹭去,对黎头早已羡慕不已,叫叫嚷嚷称自己也有病,脑壳闷,肚子痛,不打针是不行的。还没等医生诊断,他急急地退了裤子。本来只需要露出屁股的一角,但他一呼噜把裤腰差不多退到了膝盖。“绊脚鬼”摸摸对方的额头,说是有病,病得还不轻啊,说着从医生手里取过注射器,没上药,也没消毒,朝着白屁股上狠狠一扎,扎得对方歪了一张脸,哇啦哇啦鬼叫。“明天再给你打!”绊脚鬼说这一个疗程要打五针,吓得小光头五天之内再也不敢见她,听见她的脚步声,就躲在远远的墙角,紧紧把守住裤腰带。
她只是有点粗心,不大像个女人。有时开门进来找人,找来找去没找到,大吃一惊,才发现自己看错了门号,把我们仓当作了另一个仓了。有次给黎头换药,她还把一只手机遗落在地没有带走,被我捡到了。我送还她时说:“要是我拿这只手机打119,把全市的消防车都叫来,你怎么办?”
“我们无仇无冤,你不会这么坏吧?”
“要是我瞒下它呢?”
“我消了号,你拿了也没卵用。”她居然有粗口。
“我刚才已经接了你的一个电话,是你老公打来的。”我骗她。
“是吗?”
“他一听是个男的接电话,还以为老婆出问题了,哇!”
“放什么屁?老娘拍死你!”她瞪大眼。
“嘿嘿,同你开个玩笑。对不起,对不起。”
她缓了口气,“你没跟他通报姓名?我同他还说起过你。”
“……说起过我?”
“是呵,说起过呵。我说你唱女声还真像,把我都骗了,比宋祖英还唱得好听,哪天到电台去骗骗人。你不知道吧,他是电台的党委书记,有点小威风的。他说我不懂音乐,好像只有他才懂。呸,我以后我还真要带你去给他看看。别以为我们看守所没人才。我看他们那里才臭鱼烂虾哩。”
我的心里一热。
她没注意我的眼睛,“你以后总要出去的吧?到时候要是找不到工作,说不定我还真可以搭上一只手。”她接过手机开始打电话,把我晾在一边,没工夫再理我。
我从此不再叫她“绊脚鬼”,管她叫冯管教,冯大姐,冯姐。黎头自从毒疮收疤以后,只要是冯姐来训话,不论说得如何不中听,也不再拉长一张狗脸,比以前和顺了许多。以前他根本不愿意上诉的,现在也打算见律师了。
十九
恐怖之夜就是在这一刻来临。眼下我一遍遍回忆当时的情景,还是很奇怪。那一个夜晚极其普通,极其平静和安详。如果说窗外有一群麻雀突然惊散,那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是高墙外有什么人惊动了它们。
开始有一个仓又打来电话,没说什么要紧的事。后来,有几个犯人开始打扑克。另有一个犯人用自制的竹针穿纱线,埋头缝补自己的裤裆。还有三个四川佬是刚来的,嘀嘀咕咕凑在一堆,肯定是对老犯人有所不满,但也没有办法,只是间或怯怯地瞥我们一眼。
就是在这个晚上,我与瘸子一连下了三盘棋,虽然他每次都少用一半车马炮,但还是保持常胜记录。其中有一盘,如果不是走一步瞎眼棋,我差点就要赢了。我要悔棋,但手腕被他紧紧抓住,架在空中无法下落——我这才发现这家伙虽然单薄,但一只手像铁钳,一身功夫不露形迹。
“落地生根,不能悔!”他平静地坚持。
“这又不是国际比赛,就悔一次嘛。”
“好狗不吃回头屎。”
“不就是玩玩吗?”有人担心我生气。其他弟兄嫉妒他的常胜纪录,也一致拥护我悔棋:是啊,玩玩,莫太认真,法律都可以改的。
“棋场即战场,岂能儿戏!”
瘸子仍然固执不让,眼中透出了某种狠劲和杀心,是一刀子定要插到位的那种精确和冷静。我终于恼羞成怒,既然架在空中的手落不下来,便一脚踹了棋盘。这并没有使他生气,也没有使他松动。他默默地把棋子一一捡回来,看了我一眼:
“三比零。你输了。”
这一天晚上不欢而散,我迟迟才入睡。第二天,我们起床以后洗脸刷牙上厕所,发现瘸子还在蒙头大睡。又过了一阵,送餐的来了,有人邀他起来一起喝粥,他还是蒙头一动不动,似乎对嘈杂声响充耳不闻,这才让人觉得有点反常。有人喊了两声瘸子,去揭他的棉毯——恐怖的尖叫就在那一瞬间发出,叫得我眼球胀痛,血往头上涌,脑颅里一片空白。几个警察冲进仓门,发现瘸子的头上套着一个紧紧锁口的塑料袋,全身有一种僵硬,裤裆里是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