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尔尼雪夫斯基。”汉民替哥哥念出了作者姓名,念得太顺溜了。
汉军差点红了脸,“这名字一听就不是个好家伙,肯定是个资产阶级的学术权威。”
“你读了这本书没有?你先读再发言好不好?你懂得什么叫做十月党人?什么叫做召回派?你连这些都不懂,有什么好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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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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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杂种,你像个人了是吧?你卵毛长齐了是吗?你脱了裤子自己看看!老子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晓得什么书应该读,什么书不应该读!”
弟弟转过背去继续读书,“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做两道乘法题是正经!你小子走还没学会,就想跑,就想飞啊,《共产党宣言》也轮得上你这号人来读?你再在娘肚子里翻两个跟头,看下一世有没有可能!”
“愚昧!”
“你说什么?”
“我说你愚昧,愚昧!”
哥哥的拳头已经挥过去了,打得汉民一闪身就溜出了门,在门外留下了一句愤怒呼号:“打倒斯托雷平!”多年后汉军才闹明白,那是指旧时俄国一个专制政府的头子。
汉军把车什么斯基一类书统统捆起来要扔出去,引来母亲不由分说地破口大骂:“读书比打架好吧?读书比偷东西好吧……”汉军非但没有把书扔出去,倒是被老娘锄了一个丁公,头上冒出一个包。
后来就发生了那一件事。初夏的一天,大哥罗汉国想给家里修整一下橱柜,到处找他的刨子,最后撬开了汉民那扇紧锁着的房门。他在弟弟的房间里还是没有发现刨子,但心惊肉跳地发现了油印机、纸张和油墨,还有一些署名为“马克思主义劳动社”的传单。他早些天就听说最近冒出了一个反动组织,全市好多公共场所出现过这个组织张贴的反动传单,攻击“文化大革命”,攻击“毛主席和党中央”,还提出要为彭德怀和刘少奇翻案……引来全市警察倾巢出动,手忙脚乱到处搜索探访,闹得满城风雨。汉国没想到那些传单的源头竟在自己家里!竟在与自己房间仅有一墙之隔的那一间房子里!他在这间房前走来走去竟然完全不知道!他在这颗巨型定时炸弹前修脚踏车、刷油漆、洗衣服、吹头发而且吹口哨竟然完全不知道!他感到天塌了,吓得根本不敢再进弟弟的房间,脚步踉跄地赶忙找回了父亲和母亲,又气急败坏地去找汉民那个不知死活的畜生畜生畜生啊——那一天汉民刚好去了另一个城市,事后才知道这个畜生在省城反动了一把还不算,正在把反动传单往周边各个城市里分送。
两天后,这个不知死活的汉民回家了,一进街口就被邻居认出并且抓住扭送给警察。此时几十个军警已经密不透风地守候在他家里和整个街区,高层建筑上甚至架起了机枪和无线电发报机,一个遮挡视角和射角的民房烟筒也被头戴钢盔的军人粗暴地砸倒。以前只在电影里见到的荷枪实弹大军压境吓得整个巷子里的老百姓都蛇行鼠窜,也吓坏了汉民的家人。正像邻居们当时知道的,罗家老汉一开始还冲着军警大声说:“你们何必这么辛苦?都回去吧,都回去吧,你看这太阳毒的!三崽子他肯定跑不了,只要一回来,我就会送他来投案!他舅子、他满姑、他大哥都找去了,我罗家都布下天罗地网啦……”他说了好多遍,发现军警仍然面色严肃坚守岗位,才觉出自己的话并未受到完全的信任,不免有些委屈。幸好汉民最终回来了,把破凉鞋挂在肩上光着一双脚走回来了,足以证明他的家人没有说假话,没有暗通消息放跑案犯。汉民在家里的落网也足以证明他父亲确实是一个老工人,是一个革命觉悟很高的老劳动模范,是值得领取以前那些奖状和搪瓷口杯一类奖品的。他父亲两天前想也没想就把汉民的事情告了官,而且保证送汉民来投案自首接受教育。
汉国不同意父亲告官,知道此事时发现父亲已经从派出所回来了,气得连连跺脚,大骂父亲是只猪。他当然被父亲操起一根扁担赶出家门,好几天没有回家。
汉国把汉军召回家,两人分头去摸案情。他们来到公安局,没料到接待他们的警察满面笑容,端茶送水。“我们要给你们送一面大锦旗。”一位公安局副局长热情握住了他的手,“如果没有你们家属的大力支持和大力协助,如果没有你们这样高的政治觉悟,这个震动全国的‘6·13’大案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侦破!这么多案犯不可能在两天之内一个不剩地全部落网!我要代表党和人民政府谢谢你们!”
汉军支支吾吾地说,他弟弟早已同意投案自首,基本上也是投案自首的,请政府在审判量刑时考虑这一点……
“你父亲已经说过了,你母亲也已经说过了,这些情况我们都了解,你就放心吧。”
“他还没有成年,完全是不懂事,是受人蒙骗和利用……”
“当然,他太年轻嘛,不是首犯,也算不上什么主犯,党和政府在这方面是有明确政策界限的。何况他还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后代,怎么可能真正走上反革命的路呢?是不是?”
“我老娘身体很不好,已经卧床一个星期……”
“看了医生没有?吃了药没有……她老人家一定要保重,一定要保重。我们过几天就去看她。我说过了,我们还要给你们送一面大锦旗。我们和你们的心是相通的,目标是一致的嘛。你们的亲人,也就是我们的亲人。我怎样对待我的小孩儿,也会怎样对待你家的小孩儿!你母亲就放心吧。”
汉军眼睛一热,突然跪了下去,脑袋在地上砸出三声巨响。他看见窗边还有一个正在打字的小警察,也冲过去磕了三个头,感谢警方的情深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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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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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局长连忙把他扶了起来,“不要这样,你弟弟是你弟弟,你是你。你们虽然是罪犯的家属,但你们没有罪,非但没有罪,你父母亲和你全家还有功嘛!是不是?你喝茶,你不要激动。”
对方再次把汉军的双手紧紧握住。
四
汉军后来多次回味这一次求见时副局长有力的握手,回味他家里那面鲜艳的锦旗——是一群警察和几位街道居委会干部敲锣打鼓送来的,上面有“无私父母高尚情操”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汉军问我这些举动里面有什么样的暗示,问那面锦旗是否有利于他弟弟从轻发落。当时“6·13”大案还没有判决,“马劳社”被老百姓戏称为“马上劳改社”,真真假假的有关传闻已经从城里传到了乡下。汉军利用星期天来看我,买不到汽车票,没能够搭上每天只有一班的长途汽车,便步行三十多公里山路,走到半夜才摸进了我所在的村子。他说只能在这里停一停,因为他还得走回去,明天早上还要上班。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是反革命案犯的亲属了,不得不格外注意遵守劳动纪律。我没法留住他,也没能在柜子里找到点辣椒和面条给他做点吃的,便在衣袋里揣上两个生红薯,陪他上路夜行。我们走在夜色里隐约可见的沙石路面上,脚下嚓嚓嚓的脚步声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