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陈耀走到她的身边轻声责怪她,“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他俩走到外面走廊的尽头,陈耀才沉重地说道:“刚才,医生对我实话实说了,虽然现在给爸输血,那只是尽点义务,让我们的心里好受些,对爸来说,恐怕无济于事,用药根本止不住出血,又不能把他送走,怕路上颠簸,出血更厉害…医生让我们有心理准备……”
陈耀没往下说,成月已经开始痛哭失声。
“不,不是这样的!怎能这样?”成月在心里恨这该死落后的地方,如果在大城市里,父亲一定可以得救的。
“我不听你说!我爸他要喝矿泉水,我给他水喝,喝了矿泉水,他就会没事的!”成月抹了一把眼泪,急急地朝病房走去。
她回到病房,看到成磊正为父亲倒便盆,里面仍然是黑乎乎的血,散发出一阵腥臭。护士已经离开。
成月来到父亲身边,握着父亲那粗糙的大手,柔声呼唤:“爸,矿泉水拿来了,我来喂您喝吧!”
良久,成爹才缓缓地睁开眼睛,木呆呆地望着成月和成磊,吃力地说;“成凤,成婷,还有…成香…她们……”
“你想她们了?我打电话叫她们回来看你,好吗?”
成爹轻微地摇了摇头;“不,不用了……路太远……”他说完闭上了眼睛。
“爸!爸,你怎么了?”成月慌了,轻声呼唤着。
成爹的嘴艰难地嚅动着,模糊地哼出:“我…累了,想睡…会儿!”便陷入昏迷状态。
一直站在一边的成磊突然痛哭出声,成月转头朝他瞪了一眼,成磊急忙掉过头去,忍着不哭。爸爸还没走,怎么能当着他的面大哭呢?
成月很少看到牛高马大的弟弟,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所以,心里一酸,受不了,眼泪也滚落下来。
她盯着父亲那张脸看。好半天后,医生走了进来,他打开成爹的眼睛看了看,探了探他的鼻息,对旁边的陈耀示意地摇了摇头,默默地离开。
“成月—”陈耀知道成爹已经走了,他想把成月扶走。
“不,我爸他还没有走,你看那输液管还在滴呢?他不过是睡着了,不是吗?”成月指着那仍然在滴的针管反问陈耀。
“是的,爸太累了,你让他安静地睡吧!他现在已经没有痛苦了。”
成月听陈耀这么说,像踩在棉花一般,靠在陈耀的身上离开了病房。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重复自言自语道:“爸,你累了,安心睡吧!”
成爹过逝的这一晚,成村年纪和资格最老的族长三叔公来到了成家。
他和成月成磊商议着,要按照成姓家族的传统方式操办成爹的葬礼。
按规矩,本应由成家人来操办,成月已经出嫁,不算是成家人,而成磊还没自立,没办法,只好让成月承担这件事!
成月清楚,即使三叔公不同意,她也会坚持亲自操办。她并不在乎那套老式传统方式,也不在乎什么规矩,她只知道她身上流着父亲的血脉,是父亲辛苦养育她长大,难道是女儿,出嫁了就可以坐视不理父亲死活的事了吗?这种不近人情天地难容的事,她做不到!
成月对着这个陌生的三叔公,不想说更多的话。
从小,这个三叔公就很少上门,过年时,成月偶尔听到父亲以一种崇敬的口气提起他。这次,他在成月陷入悲痛的时候,他出现在成家人面前,让成月找到了依靠的大树,就算她对他没有多少好感,也只有听从他的安排。
“今晚就要下葬?要不要打电话叫成香,成凤、成婷回来?”成月犹豫了一下,想到父亲临死前说过,不要让她们回来。但是,她们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会不会感到遗憾?
三叔公看了成月一眼,他那张皱纹和老人斑密布的脸上,那双不大的眼睛不服老地在灵活转动。
“不用了,都是妹仔,上不了成姓族谱,回不回来都无关紧要!”
他看到成月的脸色一沉,补充道,“当然,我知道你家成磊还小,做不了主,办这事主要还得靠你,因为按习惯,今晚就得下葬,她们赶不及回来。”
陈耀一直坐在一边沉默不语,他清楚按照这里的风俗习惯,他不算成姓家族里的人,所以,也不好出声。
由三叔公出面张罗,为成爹做了一副很贵的棺材,用最好的木料打制。
成月没有异议。想到父亲操劳大半辈子,生的时候,她没有让他好好享过一天清福,死了,花再多的钱,也要让他风光一回地离去。成月在衣柜里竟然找不到一套好一点的衣服给父亲穿上,陈耀记得有一套深蓝色的西装,买回来后只穿过一次,他把那套西装拿出来,交给成月。
成月和成磊最后一次为父亲换好衣服。虽然西装套在消瘦的成爹身上,显得宽了一些。
“在你爸走之前,你要在他的身边守灵,走到烧完两根蜡烛为止。”三叔公对成磊说道。
按规矩是要守通宵的,这三叔公心里合计,这事情拖到半夜三更无法结束,他也无法回去休息,不如速速了事。反正他资格最老,所有的规矩都由他说了算,那些后辈们哪里知道这许多呢!
于是,老规矩在他手里重新变化出新花样来,没有人去深究。
“我也去!”成月知道她可以不去,但她才不理会什么规矩,她只想尽一点孝心,送父亲最后一程。
她也可以陪着弟弟,让成磊一个人独自在那间屋子里跪坐,成月不是很放心。要知道,停放遗体的地方,是在村后头野地里一间低矮的白屋里。那里,常停放来不及下葬的尸体,就像城里太平间一样。屋里,有个台子,摆有一排蜡烛和香烛。为死者守灵的家属,就跪在台子边上。
三叔公看到成月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默许了。
但是,他为成月不把他放在眼里,心里有些不快,虽然默许了,但他正色地告诉成月:“为了表示你们的孝心,你们从家里出去,不能穿鞋子,要打赤脚!”
陈耀听了,忍不住说道:“他们要走好长一段路,要经过一片荆棘草丛和菜地……”
“没有关系!我和成磊可以做到!”
成月打断了陈耀的话。只要为了父亲,要她做什么都没有怨言。此时此刻,和心中失去父亲的悲痛相比,脚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好吧!你们现在可以去了!”三叔公抽了抽鼻头,“我也得去看看那口棺材做好没有。”他起身向外走。门外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
成月两姐弟脱下鞋子,赤着脚一前一后地走出家门。
黑茫茫的夜幕笼罩着这座乡村。他俩看不清脚下的路,不知脚底下是否有尖锐的玻璃和石块。走过大路,拐上田间小道时,在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泥道上摸索着走,朝那个旷野走去。
小时候,成月就害怕到这里来,那间白色的小屋子,就像故事中的鬼屋一样,令她恐惧。那里时常会传出凄惨的哭声,乌鸦的叫声,她和小伙伴们从不敢靠近那里,只是远远地站着,好奇地眺望上两眼。这间白色的小屋,曾经多次出现在成月童年的梦中,把她给惊吓醒。
今晚,她却要一步步地靠近那间屋子。
天空,一道弯月似隐似现地穿梭在厚厚的云层中。没有皎洁的月光,两人小心翼翼地踩在草丛荆棘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让人不寒而栗。
成月走在前面,成磊紧跟她后面,他们太紧张了,他们的脚底给刺破了,都不觉得疼痛。
来到小屋子前,他们走了进去。成月点着了手里的一支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他俩看清屋子里的情况:空空的屋子里,只在水泥地板上摆放几副木板,在其中一块木板上,躺着一具尸体。
两人看清是他们的父亲后,摆上香烛,点燃,一起卟通跪到了地板上。
面对着父亲的遗体,两人却再也哭不出声来,眼泪仿佛已经流干,他俩就这样默默地跪着。屋子死寂一般的恐怖,周围田野传来各种尖声怪叫的虫鸣声。
摆在台上的一根粗粗的蜡烛和三支香在慢慢地燃烧着。成月和成磊低垂着头。
成月心中那份悲痛被一个奇怪的问题驱赶,想起那份成磊的验血报告,她心里生成一个很大的问号:她是B型血,她父亲是O型血,成磊怎么可能是A型血呢?
她记得母亲生病时,曾经验过血,和她是同样的血型,她想到陈耀是A型血,这么说,陈叔最有可能是A型血,偏偏成磊也是这种血型,难道事情真的和她一直以来的猜测是一样?
成磊不是父亲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