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百里芜弦忽而打断他,道,“口干了吧,先喝口酒。”
景彻与他一同端起酒杯,碰杯。
百里芜弦说:“有幸识君,此生无憾。”
景彻凑了过去,在他的唇边浅浅的吻了吻,轻声道:“我也是。”
又斟满了第三杯酒,二人又从天南畅叙到了地北,不论景彻说什么,百里芜弦总是饶有兴趣地听着。隔了会儿,景彻将手中的这杯酒放至唇边,百里芜弦却再一次阻拦住了他,他道:“小景,我想跟你换一杯酒。”
景彻疑惑:“为何?”
百里芜弦笑得狡黠:“因为你手上的这个酒杯比我的大。”
景彻无奈,只当他是孩童性子,便将两人的酒杯移了个位置,道:“这下可满意了?”
“嗯,”百里芜弦端起酒杯,含住景彻刚刚嘴唇接触的地方,饮下那杯酒,轻声道,“满意了。”
景彻也一口饮尽了手中那杯酒,酣畅淋漓。
“小景,与我在一起的这些时光,你开心么?”
景彻伸手捧住百里芜弦的脸,仰头微笑:“嗯。”
百里芜弦将景彻的手从脸上拿下,握在手心里,他的手心滚烫,像是在烧。这时,百里芜弦望向了远处的孤山黛云,葱翠野林,问道:“逸嵋渊,可是很美?”
眼皮开始有些沉重,莫不是这酒的缘故,景彻眼神迷蒙地朝百里芜弦所望的地方看过去,树林掩映之间,满目景色,美不胜收。他点头,叹气一般地说:“是很美。”
越来越抵不住这困倦,眼睛前一片模糊,脑海中一片混沌,景彻难以强打精神,半响之后,还是俯倒在石桌之上。他想,这一次,醉得真厉害。
眼睛阖上之前,他看见,从百里芜弦的眼睛里,好像掉落出什么液体,晶莹剔透,落地,然后破碎。
醒来的时候,身上颠簸得难受,一下一下直叫人想吐,景彻睁开眼睛,只觉得脑袋很疼,可他很快发现,自己身处一辆马车之内,掀开帘子看,四周景色陌生,且朝身后飞速逝去,无人驱马,马儿朝向何处,也不得而知。
拉住缰绳,好不容易让马车停了下来,景彻四处看了看,四周荒野无人,不过看植被,是江南景色,离十里斋尚不算太远。
带着满腹疑虑,他走下车来,此时,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袖口里如叶片一般轻飘飘地滑落,落地,没有一点声响。
心中猛然像是一震,景彻躬身将这张纸拾了起来,展开,翰墨在眼前柔柔地铺呈开来,一字一句,一句一伤。
景彻读得极为耐心,从头至尾读完后,他将信重新又叠好,塞回衣襟里,缓缓仰头望了一下天空。
白云脉脉,斜晖幽幽,身侧河岸边,芦苇丛丛,绵延百里,一眼望不到边际。
他回身,从腰间抽出剑来,一剑挥下,斩断了马儿与车之间的相连,然后骑上马,调转马头,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小景,小景,小景……”
开头,便是这三声,几乎要击碎了景彻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小景,这封信我写了很多遍,每一遍都不够满意,因为满腹话语,提起笔的时候总会忘得一干二净。我每天都在遗忘很多事情,忘了做过什么,忘了自己在哪里,忘记时间,甚至忘记自己是谁。可是,每一次见到你,我都知道,这个人于我来说,非常重要。
只能说,遇见你,是我一生最美好的际遇,同时也感谢你,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给我带来安慰,让我知道,纵使千般折磨,自己也可以也有永久铭记之人。
然而,我还是害怕自己会忘了你,所以只有请求,在我将一切忘得彻底的时候,你先将我忘记。
生者往往要承受对于逝者的悲痛,我希望你不要。
尚还有一事遗憾万分,与你承诺的大漠的夜景,终是无法完成了,小景莫怪。
你身上的蛊毒已解,盼今后的日子,勿念。
百里芜弦绝笔”
疯了一般的驾着马,沿着车轱辘的印子,马儿一路疾驰,踏起尘土纷纷飞扬。
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不知道这条路究竟有多远,景彻甚至不知道这个方向是否正确。可是,脑海中的意识已然模糊,他要回去,他执拗到了极点,百里芜弦越是将他送得远远的,他越是要回去。
百里芜弦这人,太自负了,总是会默默去做他认为是对的事情,去苗疆是如此,为自己解蛊是如此,如今,仍是如此。
这一回,怎能让他再一次抛下自己。
行了一夜的路,终于在黎明时分,重新又回到了逸嵋渊。
虽只离开了一天一夜,回来的时候,却恍如隔世。
冷杉依旧红得摄人心魄,远处薄云像是从未移开过,只是推开十里斋的大门,斋内却没有一名弟子。风露细碎,天空开始淅淅沥沥地飘下小雨,空气里,全是潮湿的味道,梅雨,真真实实的来了。
经过凉亭,看见中间的石桌上,横躺着一根碧绿的竹笛,仿佛不久之前,百里芜弦曾在这张石桌旁坐过,只不过走的时候,忘记将它拿走罢了。
景彻走了过去,拿起竹笛,轻轻抚摸,想起百里芜弦曾经教他吹笛的场景。他总是在身后环过自己,右手轻轻覆上自己的手,一个音一个音地吹出来。
无奈,百里弦音只余梁。
走过大半个十里斋,没有看见一个人,包括豹螭与良弓,只剩下罗衣的坟,在雨中,萧然地立着。
景彻蹲在罗衣的墓碑旁边,轻声呢喃:“罗衣,他没有死,对么?”
他还没有死,他不会死,你一定,还没有见到他。
“没想到你回来了。”
景彻心猛地一跳,回头,却看见,是良弓。
“公子遣散了斋内的所有人,今日为姐姐上完坟之后,我也会走,十里斋从此,在江湖上不复存在。”他说。
景彻耳中没有听进他说的一个字,只痴痴问道:“他呢?”
良弓皱了下眉,然后说:“你起来,我带你去见他。”
暗沉的房间,他躺在那里,乌黑的头发散开。雨悄然打在油纸窗上,窗外,婆娑的树影投射进来。景彻缓步走过去,垂下头,看着他的容颜,失去了顽劣笑容,难得的安静,难得的容和。
他好像,睡着了一般。
只是,胸口失去了起伏,他再也无法扬起嘴角,笑着喊他:
小景。
小景……
那样熟悉的声音和眼神,景彻,穷其一生,再无法看到。
景彻摸到他的手,握住,一片冰凉,他眼神凄迷,却是莞尔一笑。
芜弦,我们一起去看大漠的夜景,可好?
七天之后,景彻踏上了一片无垠的沙漠,他将百里芜弦的骨灰洒在了大漠之中,只一扬手,风就将他的骨灰掠去,不留下一分一毫。月色清明,墨黑的天穹缀满了星星,纷繁如浩瀚的波澜。
景彻也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