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里的动作滞了一下,景彻没有回视对方的眼睛,而是牵着马走到了院子门口,跟牧民大叔打了声招呼,便回头对百里芜弦说:“把人带着,上路。”
驾着马,一路朝着那排白杨树林而去,林间树木分列得错综有致,远看时尚不觉得林子广大,待深入其中,才发觉竟是另有玄妙。景彻几次停下来四处张望,极目之处外界不露一点空隙,都被树干挡得严实,马蹄踏过落叶发出好听的簌簌声,只是怎么看都觉得此处曾经走过,四周同样,除了白杨树还是白杨树。
百里芜弦追着景彻跟了上来,问道:“怎么了?”
景彻在原地驾着马绕了一周,才说:“出不去了,辨不清方向。”
百里芜弦不语,眯着眼抬头看了看日光,又朝四周看了看,然后指着一个方向,说:“从这棵树开始,数到第八个后,左转,再数八个,右转,然后一直走,看到一棵很大的树挡在中间的时候,再左转,就能到达谷中。”
狐疑地看向他,景彻问道:“你怎么知道?”
百里芜弦扬起一边嘴角:“蜀山天险我都知道,区区一片树林还想困住我?”
景彻看了他半晌,一时竟有些无言,开口想道谢,可又觉得他委实猖狂,犹疑片刻,还是不改往日本色,只字未说,只按他说的方向而去。
几曲周折之后,驾马向前,果然看见一棵比周围的杨树都粗了许多的树在路中横亘着,这树长得有些倾斜,有一边的枝叶,几乎都要捱着了地上。
“真不赖啊,误打误撞,也能找着!”
银铃般的笑声和着银铃晃动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在这迷宫般的树林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景彻和百里芜弦同时抬头,看见这棵倾斜的巨木的枝叶间,竟然坐着一个赤脚的紫衣女孩。七八岁的模样,红色的头发,眼睛也是透着蓝的,头上随意编了两个辫子,其余的头发垂落下来,脖子上绕着几股粗绳,绳上编着几块鱼骨似的东西,腿上是只到膝盖的裤子,脚踝上也编着铃铛。看样子,并非汉人。
女孩从树上跳下来,轻轻稳稳,接着,嘴角挟着一抹顽童似的笑容,负着手在马下打量了一下这三个人。
“哈哈,一次来三个,个个带伤,还真是少见。”
第六章
虚回谷的苏念池,是江湖传言的三大神医之一。
苏念池行医,有个规矩,即是他只给有江湖名望的人诊治,而无名小卒之类的,哪怕是病重垂危,他也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世人将他与当年的胡青牛相比,也称他为“见死不救”,他却欣然接受了,道:“我既非华佗在世,区区一苏念池罢了。”
听到这句话,百里芜弦对他倒是颇为欣赏,如今世上,假圣贤,伪忠善比比皆是,还不如苏念池来的真实。
景彻下了马,本想上前请教这个女孩的姓名的,却听百里芜弦在一旁道:“姑娘你错了,带伤的只有这匹马上的二人,那个人身体康健,只有不爱说话是个毛病。”
女孩黛眉一翘,碧蓝的眼睛斜睨着百里芜弦:“本姑娘说带伤就是带伤,这么多年,我还从没走过眼呢。”
景彻上前问道:“敢问姑娘,是否乃神医苏念池?”
女孩听了,咯咯掩着嘴笑起来:“那可不敢,我是师傅收的两名入室弟子之一,我叫封苒。”
百里芜弦将马拴在一旁的树上,不屑地笑了声:“小小一名入室弟子,也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封苒气极,双手叉起腰来,冲百里芜弦扬了扬下巴:“那敢问这位公子,你可是什么帮派的帮主或长老之类?”
“我还不是老头儿。”
“那可是什么行走江湖的剑客大侠?”
“我从不使剑。”
“那可是名门贵胄?”
“哈,一介乡村莽夫是也。”
“哼,”封苒白他一眼,“在你这种人面前,本姑娘有的是资格耀武扬威。”
景彻听这二人话语间夹枪带棒,只好上来打个圆场:“在下等人是来求医的,烦请姑娘带个路。”
封苒一扬手:“回去吧,谷主不会为你们诊治的。”
景彻一惊:“为何?”
“师父只为江湖名流诊治,像你们这样来求医,后来又垂头丧气地回去的,我见的多了去了,不过……”封苒摸了摸下巴,笑得蔫坏,和百里芜弦倒是有些相像,“我已尽得师父真传,若这位公子能伺候我伺候得开心,我说不定能考虑考虑……”
封苒的“这位公子”,指的是百里芜弦。
他起了兴趣,朝封苒走了几步,眼睛虚了虚:“不知,怎样才能把封姑娘伺候得高兴啊?”
封苒晃了晃脑袋:“给我跳支舞啊,唱个小曲儿,耍个猴戏什么的都行,师父从不让我们出谷,我还从没看过呢。”
百里芜弦笑道:“哟,可惜了姑娘,这些我还真不会呢。”
她轻轻巧巧地一跃,重新做回树干上,赤着的双脚还是一前一后的晃哒着:“那你们回去吧,恕不远送。”
百里芜弦在身旁树边撑着手臂,斜斜一倚:“不过在下倒是会说两段书,不知姑娘爱不爱听?”
“呵呵,爱不爱听,也要等听过之后啊?”
百里芜弦于是从腰间抽出扇子来,手腕一抖,扇子打开,道:“那今日在下要说的,乃是虚回谷入室弟子封苒姑娘的故事……”
封苒晃着的脚忽然停住了,而后身子向前倾了倾,像是等着百里芜弦继续说下去。
“……秦淮河畔,香艳买笑之处,若你乘着一篷乌船,夜游秦淮,可见河畔夜夜笙歌,从未停息过。数年前,河畔锦月阁出了一位艳惊四座的胡族舞姬,名叫孜比古丽,红发碧眼,一曲胡族舞蹈跳的艳惊四座。当时,有二人同时倾心于这位孜比古丽,一名为应天府尹的公子李贸,一名为不知从何处来的少年秦亦卫,可孜比古丽并未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周旋于二人之间。一年后,孜比古丽嫁给李贸,并且很快就怀上了李贸的孩子。这本应是幸福快乐的一家,谁知没过几天,孜比古丽就将自己的公公,即应天府尹杀了,之后往家乡天山逃去。原来,孜比古丽早已倾心于秦亦卫,而秦亦卫因三年前的一个案子,与应天府尹有杀父之仇,于是他利用孜比古丽,借这位可怜姑娘的手,杀了自己的仇人。可惜孜比古丽没有来得及到达天山,便在这片杨树林中,生下了女儿李陌黎,生产时出血过多,而谷主苏念池乃是‘见死不救’之人,孜比古丽最后的请求,是请苏谷主将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
“住口!”
封苒从树上跳下,抽手向百里芜弦脸上扇去:“你胡说!”
百里芜弦抓住封苒的手:“在下,只是据实以告。”
封苒眼里全是愤怒:“你骗人!”
“信不信是姑娘的事。”
“我告诉你,我不爱听这个故事,很不爱听!你给我滚出这个地方!”封苒怒不可遏,不停地扭动手腕,又说,“还有,你是中毒了吧,哈,你已经面呈死相,绝对活不过三天了,而这个世间,除了师父和另外两位神医,没有人能够救你,可惜恐怕你撑不到找到另外两位神医的那天了!”
景彻面现惊愕之色,而百里芜弦却神色自若,他缓缓松开钳制住封苒的手,笑道:“我百里芜弦,生都不怕,死,又有何惧?”
景彻握紧了双拳,呼吸紊乱,面色急切。
不能,不能让他死掉!
重宵曾经说过,要将百里芜弦活着带回去。
百里芜弦回过头来,拍了拍景彻的肩,道:“你能如此为我担心,我很高兴。”
景彻看着百里芜弦的眼睛,发现竟是说不出的澄澈空明,一碧如洗好似天空一般,深深地,像是要把自己的所有目光都吸进去。
百里芜弦擦过他的身侧:
“走吧。”
“苒儿,又胡闹了么?”
封苒身子一震,回过身去,微风拂过,眼里满间树叶簌动。她只看了来者一眼,便跪了下去,再一闭眼,两颗晶莹的泪珠掉落在膝盖前。
她垂着头。
“苒儿……苒儿不是胡闹,只是那人……他说……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