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后那句话非常轻柔,像是含在舌尖打转一样。徐道子却全数听在耳里,不禁心里一颤:“五郎,为什么?”
他推开那环绕着自己的温暖胸怀,心里一阵一阵抑制不住地发冷:“你为什么对自己的骨血这么冷血无情?”
“那么你呢?”
徐道子一愣。
顺着他的手势将自己推开,杨轩心里也摇曳着黯淡的火光,他望着对方不知所措的表情,嘿然一笑:“师父,你从来都是这样。”
徐道子皱眉:“你为什么总是不回答我?”
“你总是这样。”杨轩双手抱胸,倚着窗棂,并没有看徐道子,而是注视着门外另一个方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从来都是一目了然。你知道么,以前小的时候,我最喜欢你的原因就是这个。”
重逢之后,杨轩一直以大人的姿态,成熟果断地处理着周围的事情。徐道子一次又一次试图在他身上寻觅曾经的踪影,却也知道他很讨厌自己将他当做孩子看待。他也确实不再是个孩子。
因此这句话颇令徐道子意外,五郎竟然主动提起孩提时的记忆?
杨轩脸上的表情带着淡淡的愉悦,声音也有些轻快起来:“我那时,多么羡慕,多么崇拜你啊。你是那么神通广大,两脚一跺就可以带着我直上青天。从来嬉笑怒骂丝毫不顾及旁人,有了争执也从不惧怕,如果不是津津有味地在一边看热闹,就是在麻烦烧到自己身上的时候直接用拳头解决事情。我小的时候,做任何事情都有人在旁边加以干涉,梳什么头,穿什么衣服,写什么字,看什么书,从来没有一件是我自己可以决定的。”
徐道子心里泛起酸涩的胀痛,他想走过去,又觉得对方沉浸在回忆中的样子,是他不忍打断的美丽景象。他的双眼一瞬不瞬望着他的脸,片刻都不舍得移开,嘴里轻声道:“五郎,所以,我带你走了。”
“嗯。”杨轩淡淡应了一声,“……那场大火,自从你把我从那场大火中救出来之后,我真的曾有过一段时间,是认为自己获得了新的生命。”
“本来应该丧生于火场中的我,却侥幸地活了下来。而更让我觉得恍如隔世的是,你在我的面前,打开了一道通向崭新世界的大门。”杨轩声音很平静,“你带着我四处偷酒喝;你带着我看了很多前所未有的风景;你带着我到处寻找奇珍异兽奇花异草,还有应付时不时找上门来的莫名其妙的仇家。你的世界简单而又快乐,就像是一场五彩缤纷的幻梦,令我忘掉一切烦忧,师父,我曾经,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新生了。”
“五郎……”徐道子急切地道:“你怎么能这么说?那不是一场梦,你对我而言,也不仅仅是回忆而已。打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
杨轩接口道:“就如何?”
“那时我就和你……异常投缘。”徐道子轻声道:“将你当做我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我活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有那样的感觉。”
他并不将眼神对上五郎,心里却泛起一阵苦涩。
五郎说错了。
他也有不敢面对的、不愿承认的、不想看清的事情,并不像五郎说的那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从来都是一目了然。
只因他也只是一介凡人。
只因他现在才明白,自己也只是一介凡人。
第四十二章 暗火(中)
从前修真界常说,狂道人徐道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狂人,他正邪不分好歹不论,兴头上来了,甚至可以当着皇帝老子的面撂他老娘的面子,甚至可以只身去青湖派找冲虚老道的晦气,就只是为了一坛酒王杜康撒手人寰之前酿的最后一坛竹叶青。
他纵横恣肆压根儿无视凡俗规矩,凭借本身强大的实力,确实也没什么人管得着他。毫不客气的说,除了那些隐居在人间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散仙,或是偶尔带着任务下凡的大罗金仙之外,他的实力在人间可以说是数一数二的那群人之一。
这样的他,如果说真的会顾忌什么人,除了当初将他赶出仙云门的老头子之外,就只剩下师兄流远。
17年前,流远师兄闭关不出,恰在当时,白师姐身中奇毒命悬一线,非黎泽的千年雪莲不能解。徐道子得知之后,毅然决然离开一心想要教养长大的孩子直赴黎泽,历尽艰险采得雪莲而归。然而千年雪莲乃是几近成精的天材地宝,开花的时间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饶是心里着急,徐道子也只得耐心等待。
等他采得雪莲,人世间已经过去15年。不愿破坏自己当初立下的毒誓,正准备托人带回仙云门,门中仙鹤却飞来示警,他才知师兄竟然已经迎娶了还在昏迷中的白师姐,而就在大喜之日的第二日,门中陡然生变。
而当他赶到的时候,大势已去。
这段公案,回忆起来便令他痛彻心扉。再加上牵涉到门派秘事,他从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徐道子面色煞白,说到“将你当做我自己的孩子那样疼爱”的时候,面前幼年的五郎可爱稚气的面颊,以及门人惨死的刹那疾呼的悲凉景象交织在了一起。
杨轩沉沉地望着他,“师父。”
徐道子抬头:“嗯。”
“你总是这样。”杨轩道,“谁也留不住你,对不对?你潇洒自由,来去如风,一转过身,将所有人的眼泪抛到身后。……这个世界上,你有过真正在乎的东西吗?”
徐道子怔怔道:“……你是这样想我的?”
杨轩动了动嘴唇,忽而一笑:“我觉得小时候的自己傻的可爱。”
徐道子忍着喉间的酸涩,“五郎,如果你想要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离开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杨轩看着他,慢慢摇摇头,“那能改变什么呢?”
“如果你觉得我欠你一句道歉……”
“没有必要。”杨轩忽然平静下来,走上前很是温柔地弯身将徐道子的靴子褪下,坐到他身边,轻柔地在他脸颊一侧落下一个亲吻。
徐道子实在不明白他到底要怎么样。他终于明白,五郎已不再是他可以看透的那个有着一张稚气面孔的可爱孩子,却也在明白的那一刹那,发觉自己已经把那个会跟在他身后叫着“师父等等我”的孩子,扔到了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你怎么了?”
五郎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诧异,徐道子盯着自己的膝盖,雪白的袍裾慢慢泅湿了,一个个圆圆的湿痕啪嗒啪嗒地突兀出现,渐渐地,他连那湿痕也看不清楚,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颜色。
一双手掌将他的脸颊罩了起来,温柔的亲吻在湿润的面颊上轻轻蔓延,五郎的声音终于回到了平时那样宠溺而带着温暖的语调:“这样不好吗?”
徐道子抽了抽鼻子,模糊地问:“好什么?”
“你再也没有飞翔的羽翼了。”杨轩温柔地道:“你有了我们的孩子,你失去了过去所有的一切。而这个玉冥的人生,也都掌握到了我的手里。师父,这次,你再也逃不走了。”
徐道子不知道是该破口大骂还是先将他推开,只睁着泪涟涟的眼睛看着他。
杨轩仔细端详着他,柔声问:“你怕我吗?”
故意在每三天的安胎药中参杂了散功的药物,曦园的四周不知道安插了多少暗桩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绯春和绯春早就露出身怀绝技的破绽,甚至只和他有过点头之交的王府诸人,也都是只在他面前出现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徐道子心里有些微地发冷,是什么让他一直不愿意看清所有,只沉浸在赎罪和一心想要博得宽恕的情绪里;是什么让他像是信徒一样将五郎所有的言语奉为圭臬,从来也不想去明白平静湖面下汹涌的一切?
就像一个掩耳盗铃的傻瓜!
徐道子忽然明白过来,正是那场令他失去所有亲人的大劫,让他在失去了一身修为的同时,也失去了从前澄澈明净的心,面对着张远之,他第一次明白了恨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而再次与他有所亏欠的孩子重逢,他那空虚寂寞得无法形容的心,则再一次找到了一个新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