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面试她的是年过半百的总经理何阮生,他是个香港人,矮胖的身材,头上的地中海,很标准,光秃的地方,油亮圆润,抹了层腊似的,耳后至后脑勺只余一圈流苏般的稀稀落落、银黑掺杂的发长至颈脖。执着怪腔的普通话问了些常规性问题,而后,面目无表地与她对望了一分钟,她不闪不避,微抬的下巴有种不服输的倔强,很是无畏,最终,她被留了下来。
何阮生的助理,说是助理,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工作的私人的行程安排,大的小的会议主持,全交由她主理,没有给她一点适应的时间,赶鸭子上架似的,不管她能不能应付,都硬要她去应付。以至于把她埋得很深、深得连她都不知道自己会有的那股子野蛮劲都被挖掘了出来,对着过于忙乱而不理人的跟单员,对着工厂那帮重男轻女的纸样师傅,她基本上都没用过正常语气说话,都是用吼的。
整整一年,在何阮生身边,都是吼着其他人或被其他人吼着过来的。当时的布料组和物料组的采购还没统合成一个部门,两个小组经常因船期不符而互相推诿。大货期因此总是被延误,不是布料有问题,就是物料没齐货。她的助理生涯满一年后,何阮生就把叫了去,就说,“你吼人挺有神气,工厂那帮人也说你功夫挺到家的,布料物料这两大部份你就整一整,料期要弄到一块,生产发料那部份,也由你发号下料做大货吧,跟单那块,使唤得动的就去使,使唤不动的可以搬我出来,只要不打架,你怎么硬着来横着去都行。”
秦念一傻眼了,虽然已在工厂里呆了一年,但她也才二十三岁。何况这又不是玩游戏,单靠吼人就能上位了?重要的是,这位子还真不好坐,拜托,单是布料组和物料组那两个小主管,平时都是把她当何阮生姘头看待的,从来就没正眼看过她,怎可能会听她使唤?更别说那些一到交货时期就内分泌紊乱症发作的跟单员了,她们可是比恐龙还恐怖的生物呀,怎么会听她一个丫头片子的话?
可姓何的啥也不管,就这样把摊子都推给她了。推给她后,也不支援什么的,任由一些难听的流言满天飞,她这么年轻就上位,厂里又都是女人居多,怎会没事事非非的。
想起那段日子,秦念一非常佩服自己,咋地就能留下来呢?呃,不过对于她被传是何阮生的情妇这种流言,刚开始她是觉得很受伤。但时间一久,她也就无所谓了,反而,有了这种传言,那些管不动的人多多少少会都会对她有点忌惮,怕她向何某人吹耳边风呗。
所以,一些不服气她管的人,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却也不敢明着为难她。
当然,也会有些人敢于当面对她下冷脸的,但她才没有时间计较那么多呢。
每天都累得像霜打的茄子,蔫得一点青春影子都不见了,就一凶神恶煞的婆娘,外头的人绝对想像不出来,她秦念一,娇滴滴的一个大小姐,一到了厂里就会变成凶婆娘。有时吼完人自己会跑到洗水间去自省,气质呀气质呢?怎么能被几个肾上激素旺盛的老女人给抹杀了呢?咱不跟她们一样的,咱青春靓丽着呢……
想到那些个种种,真有点心酸却又很自豪,无论怎样,这个地方,她秦念一立足得挺稳当。
从公文包里把带回家加班的文件拿出来,看了眼桌上倒扣着的马克杯,嗯,昨晚没睡好,还是先冲杯咖啡醒醒神再开工吧。刚进茶水房,不意间碰到有人在长舌,“你看她那屁股,就一狐狸形的,还有那眼睛,一看到男的就乱放电,真的呀!你们都不知道,连洗水厂那些师傅她都不放过的,我上次就亲眼看到她手放在人家陈师傅肩膀上,一边对着人家耳朵吹气,眼睛一边放光,真恶心死我了,反正哪里有男人,哪里就有她的身影……。”说话的正是物料组的主管王红玫,秦念一暗忖,这人对她的事还真…关注呀,再扭过头去看看自己的屁股,狐狸形的?没听过,好,晚上回家上网查查看,这狐狸形状是好还是坏……。
当作没听见她说的话,秦念一安然若素地直奔热水机那边,反正人家说话也没指名道姓,跟她计较不就是自个对号入座?嘿,她秦念一才不犯笨呢!
众长舌们见来人是她,纷纷心虚地向她点个头就散去了,只有这个王红玫,似乎还没说过瘾似的,斜着眼瞄了瞄她,“你说吧,这曹操也够速度的,一说就到。”
没理会王红玫说的那句话,对着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理她不就帮她发泄更年期的不顺!
秦念一捧着热咖啡,深深吸一口那浓郁芬芳,沁人心脾,精神都给提起来了,真香呀!这咖啡可是那个洗水厂的主管陈师傅送给她的呢。轻轻啜一口,醇厚温润,好心情地向王红玫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捧着宝贝似得回座位去了。
这个王红玫,让她做事,她不回应也不交待,让她签发一些简单的采购单,她全推脱。行,是她自己不想干的,自己可没逼着她不干哦。顺实就把她撂空档了,结果她手是得闲了,嘴巴却仍那么不得闲,唉,工作这么些年了,怎还这么的个性呢?秦念一摇了摇头,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她真没点自觉呢?
做人可以不聪明,但不能自以为是,在港资企业里,只看能力不看资历。这点,在这里呆了三年,秦念一是悟透了,但她王红玫没能明白过来,仍仗着自己多年的资历,目中无人。而秦念一毕竟还年青,心软,给了王红玫两年观察时间。也因为对方有些年纪了,考虑到她出去后也比较难找工作,所以一天拖一天的留着她。但,这种心软她秦念一是给了期限的,两年了,现在,观察时间终了,王红玫这人,不及格。
9
9、职场上 。。。
王红玫被辞掉了。走后不到一周,新来了一个小女孩。
采购部新聘请的助理,刚满二十三岁。满脸的朝气,眼睛里的憧憬和快乐那么的明显,许是应聘成功的原因吧,这几天上班都特别来劲。只要一喊她的名字,回应的声音绝对的脆生生,响亮亮,秦念一就特别喜欢有事没事喊她一声,听了她的声音,让人觉着提神。
秦念一想起自己刚毕业时的那种冲劲,这个新人给她的感觉让她回到了那时的心境,自觉苍老了几分的心境因为她的到来而突然年轻了许多。
“暖暖,过来。”她全名陈暖暖,不高的个子,一米六左右,偏瘦的身材,瓜子型脸有点过于干扁,看得出来是吃过苦头的女孩,也是个乐观的女孩。
“是。”快步的走到她跟前,“秦姐,我来了。”
清脆的声音让秦念一精神为之一振,效果不亚于一杯好咖啡。她坐直身子,在台面抽出一份贴了布样的硬卡纸,“你拿去给跟单的亚珍,叫她记得收了货后一定得出了洗水报告才做大货,让她签个回条,记得,回条上一定要她写清楚,‘出了洗水报告后才用于大货’这些字样。”扬手让她赶紧去办。
这样的小事,本来她是不用提醒的,但对于这个陈暖暖,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多说几句,明白自己起了护弱心理。现在,找工作挺难。
当初人事部推荐陈暖暖让她面试,她是抗拒的,因为自己实在是太忙,需要个一上岗就能做事的人来帮她。只是,一见这个陈暖暖,瘦弱的身子却顶着个毫不怕生的微笑,那笑里头迸发一股冲劲及韧性,让秦念一心头的冷硬立马软了一半,再听她说一句,“秦姐,你好!”只四个字就让她当下点头了,这人,懂事,这声音,好听。
上层最近在搞改革,很多部门都被统合了,而这样的改革,导致了派系的明显分化。现在工厂内主要分为工场一派,销售一派的。工场一派的,还是老传统,接的都是其他有名品牌服饰的代工。
销售主要是自家创建的品牌,各个口岸的订单数逐渐在追加,因而整个销售部也在逐渐壮大中,算得上是颗超新星。就只有采购部,站在了新老两派系之间,身份不尴不尬。每次布料及物料出色谱及洗水报告时,都得求着工场那边尽快动作,而物料的复杂性或是布料做不到客人要求的,又得求着销售那边跟客人沟通,这种左右不逢源的情况一再锐显。而,最重要的是,她的后盾何阮生,被调回香港了,他被提升成为集团的理事。
她最近的处境可以说是内忧外患了,但她却仍觉得工作柔韧有余。下次开会,因流程被滞停了几个环节,她又有理由向那帮人吼了,嘿嘿,能对着平常老是高高在上的那帮上层人士吼两声,说真的,那种快感呀,真让人享受得不得了。
拉开抽屉,见咖啡没了,她马上拿起电话,拨了内线,话筒那边才嘟了一声,一句怪调的国语便响起,“找啦(哪)汇(位)?”
“陈师傅,人家的咖啡喝完了啦,你什么时候再给人家补货?”若有旁人,她是不会用这么娇滴滴的语气说话的。这个陈师傅,名叫陈路遥,是印籍港人,一手调料的好功夫铁经验,是洗水厂的灵魂人物。之所以跟他熟,是因为在她还是何阮生助理的那阵子,经常来往洗水厂及生产线,渐渐地与他混熟了,又因她很少谈及他人私事及八卦,久了,性子被看出点成熟稳重,然后就被定性为一个比较有品的人了,陈师傅因此也乐于与她交往。
刚四十岁出头的陈师傅,还是单身,工资高,人也长得不赖,被厂里很多到了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