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地等她开口。
“何同我谈判。”她一开头便说。
我一震。
“他很谅解,我们一直没有提到第三者的名字,他允许我带了私蓄离开他——假使我要离开他的话。”
我吸进一口气,问她:“同我走?”
“不不,不是,”她苦笑,“这种生活我已过了十二年,实在厌倦——不是为了你,我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而是为了自己,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明白。正如我,我也厌倦了做父亲的乖儿子,我也想冲出去闯世界。
她说:“一出来,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我握紧她的手,只可惜我自己也是软脚蟹,起不了作用。
“我需要的是精神上的支持。”她看上去有点苍白。
我知道她的心底害怕,住在笼中被喂养太久,一旦知道要独自觅食,那种恐惧是非笔墨所能形容的,即使身边有一大笔款子傍身又如何?
她仰起头,“出来独自安排生活……不知道有没有能力,虽然有点钱,但是白天去什么地方,晚上又去什么地方?人人都知道我是姓何的下堂妾,都会有点尴尬。找新朋友,我又
没有工作,一个人关在家中……太难了。”
我冲口而出:“我与你到外国去!”
“你,跟你去?”她绽出一个笑容,幽暗的眸子发出晶光,整个脸光明起来,真像一朵水晶花。
她一笑之下便恢复了信心。
“怎度不能跟我去?”
“我自己逃生还来不及,还拖着个娃娃?”她大笑。
我睁大了眼睛,“什么?这样侮辱我?”
“不是侮辱,侮辱是无中生有!你自己把情况看清楚,国超,我离开何家,不是生,就是死,没有什么选择,你又不同,我不想连累你,也不欲被你连累。”
我黯然。
水晶花所需要的,是一个骆驼香烟广告般的男人,粗犷、原始、浑厚,能够衬托出她的美丽娇柔,保护她、爱惜她,与她共同存亡。不是我,于她,我没有用,绝不是在这种关头。
天气是这么冷,我们嘴巴呵着白气。
我说:“真是的,我能给你什么呢?”
我不是一个懂得爱人的人,还没有什么大事,就只管救自己、爱自己,撇下对方不顾,所以我会抛弃爱伦娜,急急的逃回家来。
我羞愧。她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她怎么会似爱伦娜那么糊涂?
“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已决定做点小生意,从头开始,因为没有第三者的缘故,何某还是答应支持我。”
“他对你真好,”我的头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应当对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门的男人?
“到底十二个年头。”。
“不,到底他是响当当的男子汉。”
她笑,“说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顾。”
我自嘲,“我跟爱伦娜走了那么久,还不是累她伤心伤怀。”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杀不可赦。”
我感动得拥抱住她,“为了你,我要振作起来。”
“请记住,我们是朋友。”她说。
爱伦娜离开何家的新闻轰动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转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戏上演,他们咬定了是利国超诱她离家出走。
我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觉看电视,寸步不离五房两厅,连父亲都纳罕起来。
每天回家地都查问佣人:“少爷在家?”
慵人永远说:“在。”
“没出去过?”父亲会惊奇得下巴落。
“没出去过。”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连接大半个月是这样,他不相信自己的好运,疑惑起来,推门进来找我。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爱伦娜何的出走与你没有关系一.”
“我早说过,我们只是好朋友,以后我们还会见面。”我说:“但是离开何氏,绝对与我无关,人家立定主意要改变生活方式,不是为了我——我有什么资格叫她出走?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讨媳妇,恐怕更要家里照顾。”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你也别太菲薄自己。”父亲说:“堂堂的会计师。”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当会计?”我自问:“那还不捱死我,做也只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个这样的没脚蟹。”
父亲有点讪讪的,不知如何说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侠小说,表示逐客,父亲下楼去,我才叹口气,丢下了书。
我瞌看了,随即梦见了爱伦娜,她笑说:“你?振作起来!哈哈哈哈。”
我同她说:“一定会,我会振作起来,我一定会找一份工作,为了爱伦娜,为了不想再辜负多一个女人。”
醒来后我换了一个人。
我自告奋勇,到爹的公司去从底层做起,投入生产行列,数个月内便有声有色起来,老爹感动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应酬。
现在见不到爱伦娜何了。
不过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样的女郎充斥市面:独身的,离了婚的,身为人情妇,集中了各行各业:跳舞、唱歌、做戏、公开、做小生意,有文凭的、无文凭的,应有尽有,千奇百怪。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个爱伦娜。
十八寂寞
我跟后母合不来,我们俩相敬如宾。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会直接称呼她;一家三个人住一间公寓,其尴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压上来,连呼吸也不得畅顺。
别误会,后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种后母,而是现代的后母,她高贵、漂亮,有自己的职业,对我大方、客气、爱护,从不责骂,但不知为什么,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为她的条件实在丰厚,我知道母亲与我是永远失去爸了。
爹是个小生意人,环境并不是好得能够一掷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车是要来招呼客人坐的,不少次数,后母都得乘地下铁路上班,我不知道她当初嫁他是为了什么,她也断不像是那种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来我对她积压的恨意越来越探,我无法同她吵架,她总是无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亲对我不好,因为他并不见得老是站在她那一边,我的生活一无所缺,跟没有离婚的人的孩子一样,然而这个与我父亲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亲,我恨她。
离婚后亲生母亲跟男友跑到美国去,至今仍是“朋友”阶段,尚未结婚,一年回来一次,买衣服,置首饰,她往往没有什么话同我说,因为我已十八岁,长得比她还高,而她还没有再结婚,地位非常暧昧,因此当高大的女儿在她身边出现,无疑是给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龄,因此她对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后母。
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后母身上,人家怪社会,我恨后母,总之是一种感情上的发泄。
我没有想过这并不公平?有时我问自己。
没有。
她明明知道父亲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儿,明知一切而自投罗网,她总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总有她的好处。
十年来她并没有生养,身材永远那么好,样子一直那么清丽,比起她,母亲面孔上的化妆太厚太脏,头发烫得太硬太发,衣服配得太过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还是恨她。
一种不可理喻、全神贯注的恨。
我们不大说话,有要求,我向父亲提出,给就给,不给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这十年不知是怎么过的,三个人貌合神离,开头我等她与父亲分开,等了这些日子,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要白头偕老,只好听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离开这个家,呼吸新鲜空气。
这天回到家里,父亲同我说:“你妈明天回来。”
我没有太大的惊喜,我希望我能够雀跃,但这些年来,我已知道妈妈不会给我太多的时间及温情,她会带一份礼物给我,在酒店咖啡座与我吃杯茶,然后她会说:“我只能逗留一个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们再见面。”开头我以为她真的会抽空,便天天等。
结果是她永远不会见我第二次。
为了后母,我装出欢喜的样子来,“什么时间的飞机?”
“她没说,她自有她的朋友。”父亲很冷淡。
我觉得很没瘾,坐不下去。
后母说:“我同你去打听一下──”
话没说完,我已经走到走廊。
父亲说:“──你何必跟她说话,这十年来她根本把你当透明,反正过一两年她也该出去念大学,叫她跟住亲母生活,送了她的愿,岂不是好?”
我先是气父亲帮着她,后来一想,原来明年可以到美国去念书,转变环境,于是又有点开心。
只听到后母说:“她为什么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亲不耐烦的回答。
后母说:“也许是我的不对,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声,别做戏了,一场戏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亲打电话给我,我回答了,约好在她酒店见面。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吸烟,猛然抬头,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