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业之都了。寿陵建在太皇太后的永固陵之侧,而规模远远小于永固陵。人说皇上恪守孝道,以此表明矢志不忘太皇太后的功业与恩德。然则,他的宿愿呢?难道,这……竟是为了稳住那些守旧的皇族贵胄?我心中一凛,手中的木鱼短促而紊乱。
他如今是二十五岁,意气风发,百废待举。而这些,从此与我无关。曾经也暗暗筹谋过,设想过,将我的豪情寄予他的雄心。殊不料,他真的亲政了,我却已离去。
拓跋宏,他应该不会来了吧。
他正风光,大展宏图。但我呢,画堂深锁,肌骨暗销,这其中的寂寞,却是我独自吞咽的。
然而,我的病却真的好了许多。
高菩萨拟了新药方。一日,忽将一幅藕荷色的丝帕揭开,他臂弯上正抱着一个黄杨木雕盒子。我笑问:“这是什么?”移开盖子,内里有四四十六个小格子,满眼竟是缤纷的花瓣。烘焙过的花瓣,有着脆弱、干涩的质感,却又残余了日晒的温暖。
我心情正好,便如少年时,趋前细数:“这是百合、桃花、藏菊、芍药……”认不全,便把双目斜向上睨去。他旋即轻笑接口,手指纤长白皙,拨弄着碎花瓣:“百合是止咳安神的,藏菊是明目清心的,桃花是利水活血的,芍药是养血柔肝的,芙蓉花是暖胃燥湿的,茉莉花是理气开郁的,金莲花是清咽润肺的,三七花是提神补气的,灯笼花是祛火驱毒的……”
我在他的娓娓细叙中,神思恍惚如这窗外秋菊,开在暮秋斜阳里,却晕染一片春色。我早已失神,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是那番玲珑心思,心中是欢喜却又怅然的。
拓跋宏是断然没有这份心的。猝不及防,便又将他忆起。我常想,女子总是渴望被呵护,被娇宠的。拓跋宏既是帝王,我只能期望他以荣华来尊宠我。“一心人”怕真是奢望了。但,即便如此,他也未曾让我如愿。
只是如今,往事之迹渐渐淡出时,我依然会在梦时醒时自问一声,我待他有几分真心?只是满心期望,我是真真正正爱过他的……余生无望,荣华富贵都指望不上的时候,我是如此自私,如此可怜的,乞求那么一点真爱的回忆,来抚慰如今的苍凉。
念头转到这里,不禁自哀自怜地泛出一抹微笑来。
高菩萨惶惑。我便盯了他瞅着,目光中忽然有些桀骜,又有些乖戾。我想,他又算什么呢?这一年的照料,多少都有一些别样的情愫。何况是在我最孤寂最落寞的时候。但,他又算什么呢?我忽然厌恶此间,厌恶起此间的一切来。
“这些都交与翠羽收好。白天闲着的时候,泡茶来喝,也是有些益处的。”他定定神,依然平静地叮嘱。说罢,目中幽然。
我一味缄默。只见他双唇有清润的弧度,微抿起,衔了些清愁,以及模糊的柔情。我心中一动。半晌,终于叹道:“你费心了。”
他笑一笑,也就转开脸去,说道:“想你日日闲居于此,也是无聊。山外花草,是看不见的……”我容色微微一变。他便有些惶然:“抱歉,我失言了。”我凄楚地笑:“你说得不错。”又举目看这肃静黯沉的禅房,看我的灰布长衫,焦黄经书,自问,难道这一生就如此终结了么?
高菩萨踟蹰。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道:“待你病再好一些,我陪你出去走走……”我蓦然抬头。眼中晶莹,却无奈地摇头:“你不曾对我这个病人失去耐心么?”
他摇头,推心置腹般,切切道:“你的病,是你自误了。”这一句,我的泪水终于坠了下来。眼下这样细致入微的关切,是从未有过的。
他见我落泪,又坚决地重复昔日的话:“我是医生,我信我自己的道。”他眸中一贯温和,此时却也有罕见的庄重与坚毅。
他唇中嗫嚅,含着“妙莲”二字,我凝视着他,他终究起身避了开去。
这一年终于也捱过去了。
太和十六年,正月乙丑,拓跋宏下令,异姓王皆降为公,公降为侯,侯降为伯,子男仍旧,皆除将军之号。
我暗一思忖,异姓王,怕是要削冯家的权势罢。我父亲从此降为昌黎公,几位兄弟各降一级。冯家从此不再能与皇族比肩了。而大哥的征西大将军,亦一并除去。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的病罢。”高菩萨不经意般说起,“何况,我在府中也听说了,冯家还有一个女儿进了宫,想来富贵荣华依旧。”
我心中尖锐的一痛。目光便有几分凌厉。他依然平静承接。我暗想,冯府上下只当没我这个人,纵有知情者也是讳莫如深,高菩萨这话未必不是有意试探。
我冷然一笑。半晌,矜持地说:“这药凉了,烦你唤翠羽为我热一热。”
他怔了怔,缓缓道:“好。”
我在他的背影里黯然神伤。他一贯如此,细心得体地呵护着我的细微情绪。我心内翻滚,然而流露的只是那么一点。他难道是全然不知么?却从来也不问。
复又沉思,冷笑,拓跋宏他如今真是大魏天子了。
第四部分
第九章浮生憔悴清欢无(1)
1自开春以来,病势减轻,我开始日日打坐、诵经。有时也亲自持笔,埋首抄写佛经。偶然举目,眉目间清净,却也空洞。
一日,落花时节,于后庭久立,但见芳草菁菁,晨光融融,因笑道:“这天气,倒想抚琴呢。”这话是自然出口的。说罢,忽然神色一滞。我不弹琴,已有两年。
高菩萨前几日带了琴来。我苦笑道:“佛门之地,这不合适罢。”他笑道:“小姐是带发修行,倒也无妨。”他对此地,早已熟稔,每旬来一次,不需要我母亲和冯夙的陪同了。我忽然凝视他,不动声色道:“你怎知我会弹琴?”他略一惊,说:“偶然听四公子提起的。”我心中并不信,但也无法往深处问,只一笑道:“多谢。”
然而,我并不弹它。高菩萨等了片刻,笑问:“为何不试着弹一弹?”他笑如春风和煦,我蓦然却怒了,只为不喜欢他这样自作聪明,又或者,我死守着内心不可示人的隐痛。我冷冷地说:“我不想弹。”他的笑容瞬时凝住,深看我一眼,终于拱手告辞。
而我心中,并非真的不想弹它。只是,我怕那琴中镌刻着旧时光,一泻千里,将我日日辗转于枯涩经文才艰难获取的一丝平静,轻易摧毁。我终究胆怯。
但此刻,翠羽已取了琴来,搁在石桌上,笑说:“小姐试试看,这琴调得准不准……”抬头见我神思恍惚,便不再说话了。
默然呆立片刻,我终于走了过去。闭目叹息,手中毫无意识地弹拨,竟有脆生生的颤音,连串迸发。我心惊,惶然睁目,指法已全然生疏。但,我不曾忘却。亦不需刻意回忆,我的手指便循着旧日踪影,轻拂漫拢。一切顺理成章。
我弹的却是昔日欢悦的调子。一时有些懵然,只顺着刹那间的感觉,时断时续地弹,再三往复。心中悲喜难辨,那琴声萦绕于苍松翠柏,我忽然想:这琴声既然一如昔日,人为何不能回头?
心中重又郁结、纷繁,我忽然扣弦,道:“我想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翠羽惊诧,劝道:“那怎么可以……”我微笑,却是坚决的神色。
末了,取了一幅面纱来。我面色苍白,然而清晨揽镜,眸中还是有些水色的。取面纱戴上,则是为家庙位于云陀山,平日也有三三两两的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