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到那辆轻巧的紫色女脚踏车,看见那辆车,我就像看见了久违的亲人,眼睛都不舍得从车身车把手上移开。冯建英正站在车龙头左边,微低着头,显得顺从而大方。没有特别逗人注意的异样表情。“走吧许老师。”
她答应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两三人听得见。
先头部队往大街上一哄而散。不知不觉中,她那辆香气的脚踏车已经到了我手上。我往前推了几步(她跟在后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又停下车,低头用手故意摸摸轮胎“气足不足?”
“足的。”她说。
我在她温柔的嗓音中上了车,她坐上来。我感到了她身子的小巧和轻盈。我又故意晃悠龙头:“哎哟,第一次骑,龙头真活。”我笑了,她也笑了。我感到一件重大的事情正在降临。“路总蛮远的,半路上摔下来可别叫我陪……”
换了别的女孩,也许会说:“你敢!”“那不行,找你算帐!”在冯建英这儿,我只听见同样温柔的轻轻一句:“不会的”。
仿佛在说给路上的晚风听——而隆冬旷野上的寒风也变成了暖洋洋的春风。
我至所以提到或记得东门那座简易临时的木桥,是因为俩人上桥时,她早早就从车后座那边溜下身来,同时一只手还推着脚踏车,一路小跑,跟我上了车。我记得她在身后“哎哟哎哟”的欢情。她的情绪高涨。当我们推车上桥时一轮残月挂上湛蓝的夜空。天很快就要暗下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年冬天的那个晚上,那个暮晚,那一幕星月高悬的深寒夜空。我的身体内升腾起无限的青春热情。我们过桥时仿佛在展翅飞翔。那样一座简陋杂乱的窄木桥,想不到却容纳下了我一生最初的幸福。轮胎和脚步声在木头板上“隆隆”作响。咯隆咯隆,整个底下的河床都感到了震动。这人世间刹那之际的幸福容不得人们多加逗留、思考。转眼之间,我们已经来到河的东岸。她已无声而熨贴地坐在我的身后。“坐好啦”,“嗯!”。桥的下边是一段长长的陡坡,两旁堆满建筑用的木料,砂石,水泥预制件。橡胶的车轮胎很容易打滑。当我环视左右,我发现过桥时落在后面的学生们全都远远地骑到了前面,仿佛在进行一场全体脚踏车越野赛似的,连刚才陪着冯建英的一名女生也快快地往前追赶——仿佛急于要把尽可能多的大路和旷野留给我和她……
旷野无声。
第三部分两把吉他(3)
高悬的月亮在我俩头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村庄上的狗吠声。农耕小路上的拖拉机由近至远的声音以及在我们身后,新建城区一下又一下的打桩机声。广阔的田野几乎尚没露出冬麦的嫩青色。土地还是褐黄色的、黝黑的,是一年中最深沉苍凉的色泽。枯瑟杂树、苇草的小河边,尚能窥见一蓬蓬横阵,不久前积融着的白雪。夜空充满了针砭人肌肤的霜寒的白光……
“后头冷吗?”我问她。
“不冷。”
“手好,好抱着我的……”
顿了顿,我见她没反应,又说:
“手好抱着我的……“
“不要……”
“好热点,还有一长段路呢。”
“我屁股也坐疼了。”
“再坚持坚持……”
我右手脱掉车把手,默默伸到后面,搜索她的手。我把她的手拉近过来,搁在我腰里面。她的那双小手可爱、委屈、畏葸不前。手上弄出些胆怯的响声。乡间土路“嚓嚓”地从车轮胎下飞过。我俩都戴着手套。她忽然一把扯掉我右手上那只纱手套(动作恼怒),在我的右手食指根和中指根上亲了一下,又亲一口手心。
……
她轻轻一口,含住我的心。柔嫩发烫的嘴唇像铬铁般印上我记忆的肌肤。
忽然,我的手被移近了她的脸庞,摸到两行无声的热泪……
那一晚的记忆,出现大段的空白和寂静,突然有凛洌的旷野黑压压一片,朝头顶压下,旷野上生长着大片忍耐着缄默无声的庄稼。天边的村舍轮廓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闪烁。一条宽宽的河流出现在我眼前,远看,是天上的星空带,辽远的银河系;近看,是一条运河支流,叫“白屈港”。我们的双手脸颊都被彼此的泪水弄湿了。我不知道其余学生去了哪里。我好一阵子思索,才弄明白俩人何以置身于这片旷野。一条阔大的土路静静,泛着冬夜的月色。大路前方空无一人。除了她,大路,我自己之外,其余的一切仿佛都已远离,都恍若隔世……课堂、单位、家、童年。一切都在旷野黑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