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捂住面孔,狠狠揉揉眼睛,慕憬开口:“问题是——江北没有任何遗物留给我。”她没有看莫南的表情,径自说道,“出事那晚,我接到他的电话。风声很大,完全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最后,他对我喊道,‘never come back!’……那之前几天,我已经离芝加哥很远很远……等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拼命想办法跑回去……但是晚了,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江北的遗体遗物被人领走,等着我的,只有一份拉斯维加斯家庭法院签署的婚姻解除书。”七年,再大的疼痛亦被时间冲淡。她未料到真有这么一天,自己可以再提及那些过往。
(注:在赌城,结婚和离婚都相当容易,且不需要身份证明,其婚姻合法性在美加都能得到认可。离婚的话,夫妇双方只要有一方在当地居住6个星期,家庭法院就可以解除他们的婚约。而这一条款很容易钻空子。因此,众多明星名人都青睐去拉斯维加斯注册。)
接过莫南递过来的纸巾,慕憬压在眼皮下。听莫南在身边说,“那是他爱你的方式罢了。江北在CBOT投资失败,资不抵债,他不愿意将债务转而让你负担。所以,预先为你安排了后路。他希望,你可以解脱,过得很好……”
“解脱?不!”慕憬的声音模糊地从指缝中传出来,“是我,是我害了他。他本不用走上绝路的,是我让他伤心,让他失望……我不配,不配得到他的原谅!不配得到解脱……”
莫南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强迫慕憬看着他。“傻孩子。你以为自己的一次小小意外就会将他推到那条路上?他信任你,信任你们这段感情,远比你想象的要坚定得多……你注意到离婚证书签署的日期了吗?”
慕憬蓦然抬起泪眼看向莫南。
“在你们结婚的第四十三天,家庭法院裁决结束了你们的婚姻。也就是说,结婚的第二天,江北就单方申请了离婚。”莫南认真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事实上,我和江北,一直有邮件联系。”
“第二天?”慕憬艰难地问,“为什么?”
“家里突发状况……大概他知道,早晚走上不归路。所以,结婚当天,江北把大半的资产过户到你名下。然后,单方面提出离婚。”
慕憬双手抑制不住地颤抖,嘴里喃喃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我以为,结婚之后,他会……我们一直很融洽,合作得很好……直到最后那次……那次……我极力阻止他,他却一意孤行,越来越疯狂……明知道是死路,他一定要走下去。我们第一次吵架,争执得厉害,我只是斗气离家,我以为……他会很快地来找我……”
“是我不好。”莫南握住她的手,说道,“要怪就怪我吧。他发邮件给我,托付我照顾你。我早该知道,他一定会走极端。我本该早点阻止他的。等应付完博士论文答辩,赶到芝加哥的时候,你们,都已不在。”
慕憬兀自喃喃地问“为什么”,不觉泪流满面。莫南忙不迭地替她擦掉,有更多的水滴落到自己的手背上,泛滥到他心湖底。很涩很咸。他俯身过来,将她紧紧拥进自己怀里。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说,“不要责怪自己。更不要责怪他。选择这条路,只是江北与简远山抗争的方式。他很舍不得留下你独自一人,但是,他有想要守护的母亲,想要争取的地位,想要追求的理想……他只是不得已才离开你……”
不得已。
“我活着是为了完成我的律法。受苦,死,然而,做我要做的——一个人。” 中法双语,隽秀的字体,工整誊于照片背后。——这是江北长期置于案头的座右铭。慕憬想到西尔斯大厦观景台前的那张照片,阴郁俊美的天才少年,微微笑着的时候足以傲视全世界的目光。不觉黯然神伤。
(该句出自罗曼·罗兰)
她不愿再继续耿耿于怀,继续深究详情——既是江北的选择……七年过去,逝者已远在天堂。此刻她愿意,去选择,尊重他的选择。
停止抽噎,深深地吸口气,她问道:“江北,没有和你提到我父亲的事?”
莫南摇头。“从未。我在伦敦,他在芝加哥。我们不过略谈些见闻、理想之类。直到后来他托我照顾你,才用大篇幅谈及你。由于没有出境记录,我以为你尚在美国定居。我们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寻你。一直未果。”
“尽管我与江北注册结婚的消息鲜有人知,回到芝加哥后还是有少数债权人找到我,恐吓我。让我替江北还债。江北走了,连最信任的老师也深深打击了我……我心灰意冷,把那笔钱捐给慈善基金会,然后买了假护照从东南亚辗转归国。这几年,我一直在国内,在这座江北和父亲生活过的城市里滞留着。”
“你父亲,知道江北是简…远山的儿子吗?”莫南目送着林荫道旁,背着书包上学的两个孩子走远的背影,问道。
“不。”慕憬很快回答:“远在我和江北认识之前,我父亲,就已经去天国了。”
“江北也不知道你父亲是谁?”莫南有些诧异。
慕憬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情。“现在回想起来,难怪我们当初会互相吸引。我们竟是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不仅神情,不仅性格,不仅爱好,甚至经历……我们都绝口不提,自己的父亲;也从来不问,对方的父亲。”
暗哑的嗓音,扭曲的伤疤,无法独立的双腿。莫南看着慕憬自怨自悔地陈述着往事,心中刺痛传来。不过二十八岁的女子,冷静自持,才华横溢,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理想的能力,有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本该过着或平淡或灿烂的幸福生活。只因牵扯到他的父亲,一切,全然变了,全部毁了。
不知道简远山所犯下的罪孽里,又有多少个慕憬因之被困难逃?
没有,如果
不知道简远山所犯下的罪孽里,又有多少个慕憬因之被困难逃?
许久,莫南才开口:“你确定,你父亲的遗物在江北处?”
慕憬点头。“本来只是猜测。前几天工体偶遇关伯,他提醒了我,也让我由此确信不疑。不按牌理出牌,是我父亲的一贯作风。那些东西,父亲终归是想交由我来处理的。他不愿冒险直接递给我,所以选择了,信任他永无法谋面的女婿。这也符合他珍视亲情胜于一切的性格。”
“可是——慕容震如此苦心积虑,也万万无法想到,他未来的女婿江北,竟然会是简远山的儿子。”慕憬冷嘲道,“如此小概率的事件,上帝真会捉弄人啊!”
“你已经知道,江北的遗物被老头子领回了?”莫南问道。
“我打过电话,律师说是——江北的父亲,亲自来领走。我撕碎离婚协议,可已与江北再无瓜葛……独自来此偷偷停留,从不敢去打听他的家庭,去寻找他的栖息地。”
“简远山大概不知道,千方百计想要拿到的东西,其实近在眼前。”莫南苦笑一下,发动SUV。“走吧。我们过去。”
看到慕憬毫无舒展的眉头,觉出她的矛盾,他轻轻说道,“放心。你们不会碰面。”随即解释:“昨夜射击场那个人,苏明,让我去疗养院见他。他是老头子的人。大概老头子打算退居二线了,双规出来实权放给副手,直接住进了那里。”
慕憬缓缓点头算作回应。
………
“为什么,不让他入土为安?”慕憬不敢正视书架中间汉白玉长方匣子,艰涩地问道。略显简陋的书房里,他是如此地醒目,静静躺在那里面。身前,尚残着一撮香灰余烬。
“他恨他。”莫南吐出简短的三个字。
慕憬怔怔地将视线凝聚到那撮劫后余烬之中。
莫南上前,燃气三支新线香。对她说道:“江北其实是知道的。简远山对他这个酷肖自己的私生子的爱胜过一切。所以,他不惜以毁灭自己的方式来葬送掉简远山那仅存的一点爱的能力。
他就这么走了,没有如期望般恒久立于这个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