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躺过整两周,梅自寒才终于被允许下床,逐渐恢复一些低强度的日常运动。进入孕中期,他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迅速鼓了起来,有了点怀双胞胎的样子。折磨他已久的早孕反应平稳下来,他得以开始恢复正常饮食,这也是营养师诺里被派遣来此的原因。对于身边的医生护士们,梅自寒大多是信任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果乔尼不想让他活,他如今早已命丧黄泉,根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但近来他还是时常觉得不适,梅自寒反思自己是否过于敏感了,他总觉得新来的营养师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分明有些敌意。
自从身体状况好转后,他的每日电视时间被延长到半小时。他依旧每天收看新闻,仿佛了解了外界的时事动向,就能为他营造出并没有被囚禁的错觉。经过几轮地毯式搜寻,警方仍然没有发现邵嘉梁的下落。他若是遭人绑架,绑匪早就该以此为要挟与他的亲友取得联系了。但像现在这样音讯全无,一个成年男性alpha竟在朱庇特凭空蒸发了,反而指向了最糟糕的情况。就连警方发言人在今日的发布会上也表露悲观态度,直言失踪时间越长,生还希望就越渺茫,并未顾及席间的受害者亲属,仿佛对方早就该明白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是邵筠自跑马场惨案后第一次出席公开场合。她一如既往地以最严肃得体的形象示人,双眼因疲惫而泛红。镜头聚焦在这个接连失去亲属的女人身上,带着同情的怜悯或是旁观的冷峻。这也只是梅自寒第二回见到邵筠,相似的面容却让他不断回想起那张从办公桌对面探出头来与他谈笑的年轻人。他不相信这个鲜活的灵魂已经归于黄土。邵筠也不相信。他听见电视里的人说,她愿意付出一切来寻回她唯一的亲人,换来的却是警方先入为主的结论。邵嘉梁曾经是高分化等级alpha,是参与过极地科考的地质学家,也是完成过越野马拉松赛的运动员,有着超越一般人的野外生存能力。而警方如此轻率的决定正在杀死她的儿子。
关于朱庇特政界与萨图尔努斯权贵间的盘根错节,梅自寒只从褚屿那里了解过只言片语。接受了十余日精心的照护,无论他的精神状态如何,他的身体状况也有了极大好转,摆脱了靠基本生理需求活着的日子,大脑仿佛上了机油,重新开始运转起来。过去听闻的,近来看见的,逐渐在他脑中汇聚在一处。他察觉出了不对劲。即便真如乔尼所言,父子间没有隔夜仇,褚屿和褚屹兄弟间的龃龉即便撇去感情上的憎恶,因为利益冲突的永恒存在,也不可能一夜间消弭。如果褚屿如乔尼话中那般只要听话地与上不得台面的beta情人切割,做回他的完美继承人,便可重获父亲欢心、大获全胜,奥斯敏一家也不至于遭此大难,被赶尽杀绝而无还手之力。褚屿不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梅自寒不认为自己了解褚屿,但对此却深信不疑。或许褚屿也从没打算抛弃自己,或许褚屿很快就会来找自己。梅自寒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他宁可保持痛苦的绝望,也不敢滑向虚幻的自信。他害怕希望过后又会是新的失望。
如果天气晴朗,电视时间过后,就到了梅自寒每天去院子里放风的时间。梅自寒整理好情绪,等着人来打开病房外的门锁,来者却不是往常推他出门的护工,而是新来的那位营养师。诺里身量不高,上肢肌肉粗壮结实。和营养师的身份相比,搬运器械、运送病人之类的体力活反而更像他的本职工作。与梅自寒熟悉的护工今天不在,轮椅上少了一个腰垫,车轮也毫无顾忌地碾上平日里总会被小心避开的石子路。刚经过长时间卧床保胎,梅自寒久未受过这个程度的颠簸,下腹又有些发紧,像是宫缩的征兆。他不敢冒这个风险,不得不扯了扯诺里的袖口,出声示意他先停下。对方当即停下脚步,仿佛同他置气一般把轮椅往碎石间一卡。“还是省点工夫吧梅先生,这里又没有别人在,“诺里像是忍耐已久般冷嘲热讽道,”收收你那副娇弱的样子,我可不是alpha,不吃这套。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梅自寒就没见过诺里的好脸色。平时照顾他起居的护工们虽不是人人都和颜悦色,但至少是轻声细语。梅自寒实在回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曾和诺里打过交道,又在什么情境下得罪过他。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枝叶稀疏的树木遮蔽着石子路,诺里站在这仅有的林荫下,因炎热而烦躁不已。他刚刚清运完堆积数日的医疗费废弃物,打包完生活垃圾,又被一竿子支来顶替今日告假的护工推豌豆公主出门晒太阳。所有的重活累活,从他到来的那天起,都天然地成为他的工作。没有人对他疾言厉色,也没有人命令他,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分配好了,因为世界本就是这样运转的,这些工作上早都写好了beta的名字。诺里原以为他早已经习惯了。他在beta贫民区的小诊所里长大,付出了数倍于人的努力,才能拿着别人丢弃的机会、捡着没人乐意做的工作从缝隙中走到今天。即便如此,他的能力也很少被认可,只能拿着扫帚站在合照的边缘,就连这一回出差,也是因为他的omega同事们厌倦了长途旅行,才最终落到他的头上。可世上怎会有这样讽刺的事?令他的同事们像击鼓传花般推三阻四,迫使他远渡重洋也得来干的工作,竟是照料一只甚至不够精致的beta金丝雀。笼中的娇妻温顺天真,看不懂那些omega侍弄宠物般的眼神。当他在与玩物的污名抗争,甚至为此付出一生的时候,还有人仍在仰着头渴望着alpha的垂怜。看着梅自寒迷茫的神情,诺里像是再也忍耐不住:“梅先生,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等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之后,你会去哪里?还会不会有现在的生活?”
梅自寒没有想到仅有几面之缘的营养师会和他主动说起这个。他已经习惯了身边人的沉默和顾左右而言他,这样直白而冒犯的问题像是当头给他浇下的一盆冷水。关于自己将会何去何从,梅自寒并非一无所知,只是因为总是存着对褚屿的期望,心里并不真的相信最差的结局将会发生。但如果它真的发生了,若能以自己一身换得孩子们一生平安富足,任谁看了都该称赞他一句死得其所。梅自寒怅然地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诺里却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还真是舍己为人的伟大父亲啊?”诺里靠近他,用一个所有人都听得到的音量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肚子里的孩子是beta,他们还能不能被允许出生?你知道公爵曾有过一个beta孩子,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自从这天过后,诺里就消失了。他没有等待梅自寒的回答,就推着人回了病房,然后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梅自寒向人问起过他,被问到的人还是同从前一样做出一副听不懂人话的样子。梅自寒从前不知道公爵府上一代的秘辛,但他很明白诺里的话中直截了当的敲打。公爵府不接受beta情人,更不接受beta孩子。如果他强行出现,也有足够的办法让他不再存在,他们从不在意孩子身上那一点不值一提的血脉亲情。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公爵才是费朗家族的精神传人。那些在褚屿的描述中仿佛远在天边的血泪终于沉重地压在梅自寒的胸口。他其实从没想过肚子里的孩子会是什么性别,这个他曾最不在意的东西如今却成了一道催命符,随产期的倒计时一道一天天收紧。诺里把这些告诉他,已是仁至义尽。梅自寒想。但他现在还能做什么?从那场失败的逃亡开始开始,他就再没有做对过一件事。从女儿,到他自己,再到肚子里尚未出世的孩子,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直至失去一切。
没有出路的焦灼日子继续一天天过着,梅自寒开始在夜里失眠,而后精疲力竭在白天昏睡,作息混乱,昼夜颠倒。以至于病房里的通风管道口在凌晨被撬开时,他几乎立刻就醒了。黑夜中的人影高大熟悉,梅自寒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梦境。他听见那人的声音,盖在面罩之下显得有些闷闷的,那人说:“亲爱的,我来迟了。”
在病房内值守的护士已被另一侧降落的两个人吹入麻醉剂,倒在一边。窗外的行动信号也接连而至。已经接到人,按照计划他们应当马上离开。梅自寒刚从床上起来,像是睡懵了的,床边的黑衣人俯身将他抱进怀里,梅自寒也张开双臂,遵循肌肉记忆乖顺地环上他的脖颈。他还没走出两步,怀中的人似乎反应过来了什么,突然不要命一般挣扎起来。“你不是褚屿。”梅自寒向后退了退,扶住身后的床栏,他相信鼻端传来水汽一般的信息素气味不会欺骗他,“你是谁?”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年幼的时候,褚屿和褚岚还并不相像。早产所致的不足之症没有平均地分摊在两人身上。褚岚一早就摆脱早产儿的名头,长得强壮健康,如同每一个alpha幼童。而褚屿始终诸病缠身,瘦小孱弱。长到两三岁时,两人的身形已半点不似双生,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对感情甚笃长姐幼弟。两人身上只剩信息素这一处相似,不用说外人,连日常照顾他们起居的佣人们都时常难以辨认信息素中是多了一分森林气息,还是少了一分海潮氤氲。到后来褚屿被早早地送往军校,离开了那座晦暗死寂的古堡污染源,一身病痛反倒不药而愈。他像竹节抽条般迅速成长,到临近成年时,他们二人终于长得一般高。相似的身形,相似的容貌,相似的气味和精神力场,如果有意伪装,能一眼识破真假的人世间寥寥无几。
不过现在,这个名单上得加上一个人了。看着面前人惊恐防备的肢体语言,褚岚悻悻地后退了几步,这个出师未捷的乔装行动难得地令她难挫败不已。不过她的反思不会超过三秒。虽然不知梅自寒是怎么发现的,但想也知道,床笫间那样亲密的距离,那些独属枕畔的秘密,哪是她这样的局外人能模仿得了的。“我是褚岚,是来这接你的,”她扯下面罩,露出利落的齐耳短发,“褚屿去引开外面的人,我们趁现在马上走,到飞行器上就能见到他了。”
梅自寒大着肚子行动不便,还是得需要人协助。他的手臂虚虚地挂在褚岚脖颈,被她托在怀中。虽是情势所迫,但这场景还是令梅自寒尴尬得全身绷紧,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褚岚。好在褚岚跑得又快又稳,穿过黑暗的走廊,一路上行寻找与飞行器汇合的道路。他们来时从顶层的窗户潜入,破坏暖通管道到达病房。根据另一边传来的信号,他们已成功按计划将火力引向远处,但建筑物内却静得诡异,判断不出来时的轨迹是否已经暴露。在最前方探路的人去而复返,对面前的一行人摇了摇头。他们只见过疗养院建造之初的平面设计图,并不熟悉现在的内部结构,几次有限的侦察也只刚够他们确定潜入与交接点位。如今一切都需要褚岚的判断,尽管这判断如同在一片泥沼里寻物。
“四楼最西侧的窗外的位置,飞行器能够悬停吗?”刚才还在她的怀里不好意思得恨不得假装自己不存在的人突然开口问道,褚岚有些惊异地向他看去。梅自寒听见了他们讨论里的犹疑。明明他才是最了解地形的人。他观察了这样久,就是为了等待可能到来的今晚,但却没有人问问他的意见:“从半个月前,医生允许我每晚去花园散步开始,我每晚都确认过,四楼西侧从没亮过灯,应该是一块暂时废弃的区域。尽头的房间有两扇相连的窗户,如果全部破开,人应该可以通过。”
“现在是凌晨一点零八分,”梅自寒对着紧急出口灯看了一眼手表,“夜间巡逻的人与白天不同,他们的靴子踏在木质地板上时有一种特殊声响,每回经过病房上方我都能听见。每晚零点到六点之间有五轮巡逻,现在接近第一轮的末尾。在这个时间,他们应该位于二层和一层之间。”
几束目光灼灼地盯着梅自寒,有些仍然惊诧,还有些则将信将疑。梅自寒不由得抿了抿嘴,心里完全没底。他好像说得有点太多了。他不知道褚屿当时是如何向褚岚提起自己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如果褚屿真的把人都引开了,疗养院内只有这一队巡逻,那现在正是我们去四楼最安全的时机。而且一定要快,等他们发现一层病房的异样,发出警报,可能就麻烦了。”梅自寒迟疑片刻,话既然已经说了一半,他还是将所有顾虑和盘托出。
褚岚定定地看了他几秒,似乎很快就做了决断。一行人各司其职,后方的人与飞行器联络确定新的会合点,前方的人继续潜行引路。褚岚一手托着人,一手攀着软梯登上飞行器时,梅自寒觉得自己并不存在的恐高症都要发作了。不过好在这一路撤退得相当顺利,之后该去哪他也顾不上了。因为褚岚刚放他下来时,他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响,远得像是从梦里传来,与双脚刚落地时来不及站稳的眩晕糅合在一起分不清真假。梅自寒不自主地摒住了呼吸,他确定了,他听见了梅时雨的声音。
今晚营救的核心目标已经达成,现在就剩到达先前约好的地点和褚屿会合,便可收兵返程,飞行器上下都放松下来,充满了愉快的空气。飞行器机舱不大,人员却不少。褚岚在军中没什么讲究,去驾驶室确认完飞行计划后,就在机舱里找了个地方坐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哭成一团的父女俩。她曾听闻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小侄女的美名,她的一切错处都被归咎于alpha与beta的错误结合,以至于小小年纪就顽劣异常,把乔尼折腾得没辙,不得不跑去冰湖城绑了一个beta保姆来。但如今看她像没骨头的章鱼一样贴在爸爸怀里的样子,似乎又和任何一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不同。
梅自寒哭得很安静,抱着孩子默默流泪,看得一旁的保姆也悄悄地抹了抹眼睛。这beta长得很可口,人也聪明细心。褚岚一边看,一边无比自然地点评起来。不过为了一点兴趣就去和褚屿争抢,显然并不值当。梅自寒刚被解救出来,又马上见到阔别已久的女儿,一时慌乱紧张喜悦百感交集,腿脚发软在地上坐了半天,才有人七手八脚地扶他起来,送去座椅休息。身高不够矮,体格也不够纤细,是beta的典型相貌。褚岚的目光逡巡一圈,又看向他的腹部。这么大的肚子,怕不是快生了吧。手里抱着的还是个小不点,肚子里怀的就已经这样大了,褚岚在心里啧了一声,脸色沉了下来。果然一切都如她所想,过早地把褚屿送进军校果真后患无穷。心性再善良的孩子,被送进这台吃人不吐骨头的机器,在远离人类文明的变态培养皿里度过了人格形成最关键的几年,无怪乎会长成如今这样品种不明的禽兽。即便是最亲的亲人,一个成年人的性生活也不该由她来管。但全星系没人不知道,男性beta本就不适合生育,更不用说频繁的产褥期性交。褚屿曾得意显摆过的娇妻幼女的幸福生活图景在她心中可信度急剧下滑。如果这beta真的遭到强迫和虐待,她绝不会袖手旁观。
约定的会合地点位于疗养院以西,褚屿队里的通讯官也给出过确认信号。但等到咖啡都冷了,也不见任何动静,机舱里的气氛逐渐凝重。他们此番闯进乔尼的地盘救人,并不是为了自投罗网,比解救人质更要紧的是不留痕迹地撤退。为了增加作为诱饵的灵活性,褚屿驾驶的是一架小飞行器,无法进行跨行星航行,更不用说虫洞跃迁,这意味着他一旦未能登上飞行器,便没有逃离的可能。计划的跃迁时间一分一秒逼近,连梅自寒都察觉出不对劲,随着众人的目光看向驾驶室里的褚岚。保护好自己的力量,以待来日,是他们共同信奉的生存准则。褚岚低低地骂了一句,她生平最恨做选择,但总是有数不清的进退两难。
倒计时进入最后一分钟,通讯器红灯亮起,他们终于收到了今夜第一条褚屿的信息。但从听筒传来的却是副机长的声音:“着陆架已开启,请求接收,请求医疗队紧急救护。”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梅自寒回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褚屿的那一天。那天他穿着拘谨的衣装,置身于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笨拙地试图说服所有人相信自己的方案才是最佳选择。褚屿就远远地坐在他的对面,无论梅自寒怎么看,都看不清他的神色,像是高高在上的裁决人类命运的神。梅自寒那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遥远的星星也有落在身边的一天。如今他闭上眼睛,能想到的都是褚屿近在咫尺的脸。有朝他笑的,有不耐烦的,有温柔的,有讥嘲的。有自己坐在褚屿身上被顶得腰酸腿软,濒临高潮被按住后脑接吻时突然放大的面孔。还有在研究所楼下的树荫里,褚屿扶着孩子的胳膊遥遥招来的手。可他唯独没有见过褚屿现在这个模样。从他被从接收舱里背出来,到医疗队将他推进治疗室关上大门,他始终安静地躺着,连被触碰时的反射都不曾出现,散发着熟悉而宁静的死气。
褚屿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外伤,仅有的几处瘀伤和擦伤还未经处理就已经开始愈合。随队医生检查了他的气道,又听了心跳脉搏,摇了摇头,向褚岚请求调用机上精神力接口进行刺激测试。褚岚还在驾驶舱里,神色凝重,身边围了一圈人,为首的副机长正向她汇报行动始末。最刚开始时一切都非常顺利,疗养院的布防看似严密,实则一触即溃,他们甫一出现,就马上吸引了全部据点的火力,为褚岚腾出救人的隐蔽空间。但到他们该撤离的时候却出了岔子,几条计划的航线都被切断。这并非因为情报泄露,纯粹是对方采用了人海战术,包围圈内的火力越打越猛,占据了所有的方向。“当时的状况明显不对劲,”副机长急切地补充道,“上尉那时认为这些人是冲我们来的,今晚真正的攻击目标是他。”
褚岚越听,眉头愈发紧锁。褚屿带的人虽少,但每一个都是战术与实战兼备,从萨图尔努斯陆军里万中挑一的精锐。即便包围的人数倍于他们,也不可能弥补悬殊的精神力场差异,突围只是时间的问题,褚屿也从不会打毫无准备的仗。况且情况如果真如他所描述的这般危急,为什么仅有褚屿一人昏迷不醒,而其他人则毫发无伤?这番情真意切的陈词拿去骗骗不知军中内情的梅自寒还可以,想要骗过她简直是痴人说梦。副机长看出褚岚眼中危险的怀疑,便更加急迫地自证清白:“为了尽快汇合,最后决定向西南方向突围,在途中遭遇强攻,底部的手动救生门被破坏,在机械员修复前有四个人潜入了飞行器。我们原以为舱门一关,控制这四个人就如同瓮中捉鳖,但没想到这正是他们的目的。”
“他们不仅戴了信号屏蔽器,机上探测器监测不到他们的位置。当他们潜入到驾驶舱的时候,我的精神力场也没有明显波动。他们四人的分化等级应该在我之上,甚至不低于上尉。”四周的人似乎都静了下来,副机长接着说道,“当时驾驶舱内除了我们还有三名队员。一旦开始交火,那些人就完全不是我们的对手。但那四个人很快同时引爆了腺体。在场所有人的精神力场都收到了剧烈的瞬时冲击,距离爆炸中心最近的领航员小靳当时都吐了一口血。但好在不到半分钟就恢复平衡了。”
“但上尉却一直没有醒。刚开始我以为是他的分化等级高,所以紊乱后平衡重建的时间更长,但再长也不可能有这么久。而且自从潜入者上机后,航道上的攻势马上就弱了下来。今晚的所有圈套,就是为了送这几个人进飞行器。所以我当时擅作主张,撤下了上尉的精神力接口,由我全权驾驶,好让飞行器全速前进。只有尽快回到这里,才有机会救上尉。”
四名自杀式袭击者的遗骸刚从小飞行器上运送下来,被放在治疗室旁。不用等褚岚发话,便有人主动领命前去查看。副机长所言乍听之下可信度并不高。作为次高分化等级的alpha,能让他难以察觉的人,放眼全星系就已并不多见。而能让褚屿都着了道的就更是凤毛麟角。高分化等级的alpha和omega几乎都集中在萨图尔努斯,非富即贵,是跻身萨图尔上流社会的金钥匙。如果只有一个兴许还有可能,能让四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甘当人肉炸弹,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天方夜谭。
但这四个人确实都是高分化alpha.人虽然已经死了,但腺体内尚有还未分解的信息素。机上仅有两台手持信息素检测器,由不同的人独立操作两次,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治疗室内的第一轮精神力刺激也已经结束,医生一打开门,半架飞行器的人就随着褚岚一同乌泱泱地跟进了治疗室。梅自寒被隔在人群外面,当前有更要紧的事,没有人顾得上安排他的席位。虽说是医疗队,但实际上也不过只有一位医生、两位护士。精神力场的诊疗是医学界最精细未知的领域,这唯一的医生并非信息素专科医生,面对成因尚不明朗的精神力创伤,她不敢妄下断言。腺体自爆是一种极罕见的攻击方式。不仅过程痛苦,而且攻击效果微乎其微,能造成像副机长所述的短暂眩晕就已是极限了。只有在攻击者的精神力等级远高于被攻击者的情况下,才有造成精神力场创伤的可能。但褚屿褚岚二人已经是接近全星系最高的分化等级,何来数倍于他的更高等级?
治疗室内正在一筹莫展,就有人从外间急急地挤进来,说梅先生情况不大好。梅自寒刚刚扶着墙吐了一场,脸色还有些白,他当时着急让人去告诉褚岚他想起了一些重要信息,但传话的人显然忽略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飞行器上没有尸检的条件,三轮信息素检测核验过,负责收殓的人趁治疗室旁的人群散开,合力将四具遗体翻过身装入尸袋。梅自寒从褚屿事发以来就被遗忘在一旁,他刚想去治疗室门口看看究竟,浓烈刺鼻的煤焦油味就随尸身翻动扑面而来,恶心的反胃感如同条件反射般接踵而至。这个味道他太熟悉了。无论是被困永冻湖上倒数死亡的刺骨寒冷,还是被关进疗养院无限期拘禁时令他夜不能寐的惊惧,这个气味每一次出现,都有坏事发生。这是腺体改造计划的气味。
梅自寒终于被从外间请了进来,以腺体改造计划相关知情人员的身份。四名死者的腺体被重新逐一检查,尽管经过自爆,但依稀能辨别出褚屿的调查报告记录相吻合的特异性改造手术痕迹。特异性改造尚且还不算是一种高效稳定的武器,而针对褚屿的精神力场进行的改造就更是难上加难。褚屿昏迷不醒的原因有了些头绪,治疗方向也明晰了起来。他的腺体遭到特异性破坏后,无法自行合成足量信息素重建精神力场平衡,失衡的精神力场又会使腺体损伤进一步加重,如此就陷入恶性循环。但如果及时介入,尽早输入足量的亲缘信息素协助重建,避免精神力场枯竭,就有望为他的腺体争取自我修复的时间。而谁能为褚屿提供亲缘信息素?“对于已婚alpha而言,最优质的亲缘信息素自然是来自标记后的伴侣。“医生说到此,不着痕迹地看了梅自寒一眼,”如果这个方法行不通,患者的父母、子女和兄弟姐妹也是良好的信息素供体。“
相对于注射信息素提取液,在封闭的小空间内进行信息素气体浸润是更加温和可控的方案。停在接收舱内的小飞行器机舱是眼下能找到的最合适的封闭空间。事不宜迟,褚岚一拍板通过了医疗队的治疗方案,之后的事便逐级分派了下去,飞行器内变得异常忙碌。梅时雨哭过一场,刚被科琳哄着睡下,就又被爸爸抱起来,迷迷糊糊地套进外衣里,和装着辅食水壶纸尿裤的背包一起被交到素未谋面的姑姑手中。梅时雨虽然年纪尚小,信息素稀薄,但同源信息素的相互作用能大幅增强浸润效果,她的存在必不可少。梅自寒陪她到接收舱,小飞行器的机舱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分割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一起生活过,有过几个共同的孩子又如何。门内是褚屿和他的家人们,而门外的梅自寒永远是陌路人。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连信息素都无法提供的伴侣的心情。梅自寒拍了拍脸,试图振作起来,现在还不是伤心的时候。虽然飞行计划与跃迁设置都已提前敲定,机务人员训练有素,各司其职,不会出大问题,但飞行器上的两位指挥者如今同时进入封闭状态,还是留下了一件难办的事。他们此行飞往马尔斯,将停靠马尔斯首都郊区核电站营地休整。核电站目前的实际掌控者是马尔斯独立同盟军的科学主管。科学主管其人行事谨慎,对与萨图尔努斯有关的一切都有极强的戒备心,而他偏又是同盟阵线创始人之一,他的意志对决策有着很大影响,是同盟阵线里最难啃的骨头。因此前期的接触颇为艰难,即便现在同盟阵线已有马尔斯三座核电站在手,在早期的占领行动中有过几次成功的合作,迄今为止也只有褚屿一人与他有过单线联系,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如今双方信任加深,才有了这头一回的实际接触。而这回重要的初次正式会面,若是两位指挥官同时缺席,便显得过于有失诚意,恐又失信于人。如果情况真的足够糟糕,褚屿无法在降落前苏醒,就得找个身份相当的人代为出席。褚岚想,飞行器上倒是有一个现成的人选。
这个担子是梅自寒主动揽下的。褚岚刚讲完背景信息,还未提出请求,他就应了下来。他也是马尔斯人,让他来沟通,更容易获得同胞的信任。而且他还怀着孕,马尔斯人向来爱护婴儿和幼童,想必也不会伤害他的孩子。不需褚岚说,梅自寒就知道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褚岚列举了他的诸多优点,唯独没有提及问题的核心,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为什么可以代表褚屿,该怎么代表褚屿。小飞行器舱门关闭后,便有人带着梅自寒去休息室里,为之后可能的会面梳洗更衣。机上没有适合他的衣服。即便换上了最大尺码的制服,硬挺的布料仍是在他的腹部勒出一个滑稽的曲线。没有了宽松病号服的遮掩,高耸的孕肚一览无余。梅自寒终于明白了褚岚的意思。他不需要有任何身份。他是一个怀孕的男beta,是一个被萨图尔努斯人占有过的马尔斯人,这就已经足够。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了。他不想当一个没用的人,梅自寒松了松制服的纽扣,以获得几秒顺畅的呼吸。他救不了褚屿,也不会驾驶飞行器。他不能什么都做不好。
飞行器降落在马尔斯的时候,接收舱里的治疗还没有结束的迹象。这是意料之中的情况,备用方案有条不紊地马上启动。梅自寒从未设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马尔斯。一年前离开的时候,首都的天气似乎还没有这样热。他站在机舱大门后,人群在他的身后,来自停机坪的热浪随着降下的舱门翻涌而至。过于贴身的衣服让他始终有些不适,梅自寒扶住旁边的栏杆,思考着根据礼节,此时是否该由自己先带人下机。他正迟疑间,对面来人却突然加快步速走上前来。
“怎么是你?”王述终于看清对方的脸。这是她最喜欢的学生,她不可能认错。王述的目光扫过梅自寒慌张无措的眼睛,清瘦的脸颊,蹩脚的萨图尔努斯制服,最后落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她的脸色白了白,声音也沉了下去:“梅自寒,你怎么会在这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梅自寒当时之所以怀着身孕离开马尔斯远走朱庇特,就是为了逃避身边人对于他私生活的指摘。尽管这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甚至在中央大学核泄漏危机时为他带来了更大的非议。他原以为自己总能在回到马尔斯之前做好心理准备,重新开始,但绝不是在此刻,以这种状态,面对他最不愿见到的人。他曾听褚屿提起过马尔斯同盟军里的这号人物,转述中的王述性情固执,说话直来直往,一视同仁地拒绝与所有alpha谈判,反对接受任何来自萨图尔努斯的合作。虽然不知道最终是什么让她的态度发生松动,可能是褚屿褚岚无条件送上的三座核电站实在令同盟军无法拒绝,但她始终没有放下警惕。如今她的戒备全部坐实了,证据就在眼前。护送梅自寒下机的所有alpha都被留在原地,连贴身照护的医疗队员也不例外,目送着梅自寒一边极力表示“一切无碍”一边被来人气势汹汹地挟持离开。褚上尉由于身体原因无法露面,而由他的情人代为出席,乍一听似乎合理,但放进现实处境里,让被来自宗主国的alpha占有过的怀孕马尔斯beta去接待他的同胞们,相比于友善,更像是挑衅。相似的猜想在人群中蔓延,但谁也没说出口,只是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梅自寒不知道如何面对恩师,王述也暂时没有兴师问罪的打算。梅自寒被请上车,塞进后座,王述一路都当他不存在,照常处理着工作、向下属传达着指令,以至于他们还没回到营地,更衣室就已为梅自寒准备好了。脱下过于紧绷的萨图尔努斯制服,换上宽松的便装,梅自寒看到外套的挂钩旁边甚至还贴心地为他准备了一套孕晚期适用的托腹带。他之前从没用过这个东西,磨蹭半天也没把托腹带系清楚,不得不提着带子出来。王述就在外面等着他。
从王述见到褚屿的第一面起,就对他没有一点好印象。年轻气盛的顶级alpha,即便是放下身段谋求合作,也难掩骨子里的骄矜自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符合她对萨图尔努斯贵族的一切刻板印象。像他这样的alpha,就算有未婚妻,在外养几个情人也不足为奇。但这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该是梅自寒。王述回想起梅自寒刚在军事基地待过半年,一回学校位置都还没坐热就急急忙忙去了朱庇特,到如今坐着褚屿的军舰从朱庇特回到马尔斯,一切都连得上了。只是中间梅自寒又曾莫名其妙寄来过一封辞职信。那时正逢核试验失败,废料泄露殃及校园。她忙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还没细看过梅自寒寄来的材料,夹在里边的信便不翼而飞了。事后她做过仔细的排查,在丢失期间唯一一个与信有过接触机会的外人是褚屿。平日在人前端着一副贵族做派,背着人偷起东西来倒是也毫无心理负担。王述回想着当日的细节,哑然失笑。一个写了长篇大论给完全不无辜的人开脱,另一个趁乱偷走辞职信。好一番两情相悦情真意切。可褚屿是什么人?这哪里是梅自寒能玩得起的游戏。
身外的衣装容易更换,但肚子里的罪证无处可藏。梅自寒又一次站在王述面前,依然窘迫不已。好在王述适时收回了审视的目光,拿过他手里的托腹带,径直到他身后替他戴上系好,为支撑孕肚而负担过重的腰肌一时间松快不少。事已至此,她还来得及说些什么呢?梅自寒听到耳边传来王述微不可察的叹息。他听到王述问:“他对你好吗?”
梅自寒没想到王述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的心里也全无答案。褚屿喜欢自己吗?从一开始的威胁强迫,到后面三番五次的不告而别,虽然也有过那么几回,褚屿如天神般降临解救自己于水火,但追根溯源,如果不是因为褚屿,他本就不会陷入困境。如果这样也算待他好,那就没有什么行为能称得上坏了。梅自寒还在思考措辞,王述就已从他的神色里得到了答案。她接着问道:“那你爱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