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屿再也没有出现在基地。直到最终的项目交付大会上,他们团队才知道褚屿已经离开,萨图尔努斯派了另一个人来负责跟进后续项目。梅自寒并不比其他人更早知道。褚屿好像从某个他没有发觉的时间点后突然消失在他的生活中。书桌上的文件不知何时已经被搬空,只剩下几个空空的文件夹垒在一起,让他误以为那个人还会回来。衣柜的右半边空空荡荡,褚屿带走了所有制服,剩下几件零零散散的贴身衣物,大多本就是梅自寒给他的。很快梅自寒也必须搬离基地。他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在飞快向前奔跑,只有他一个人被留在原地茫然无措。他不明白褚屿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便他们只是炮友,现在看来确实只是炮友,褚屿也没有必要不辞而别。难道自己会拦着他不让他走吗,梅自寒的心里涌上一阵酸涩,他不是没有设想过他们一出基地就分开的结局,但是唯独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褚屿一声不吭地离开,留下他一个人面对他们曾共同生活的一切。
从基地离开后,梅自寒在家休息了一周。但他的疲惫感始终无法通过休息缓解,甚至比在基地时更加嗜睡。他觉得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情绪太糟糕。如果是这样,再休息下去也没有太大意义。于是在第二周的周一,他早早地去了实验室。今年初申请的钱下来了,他打算招个研究生。理论上来说他早已不在王述的组里,平时也很少去王述的组会。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当硕导,有些事想请教王述。
他原以为自己来得很早,没想到会议室里有人来得更早。三个研究生师弟师妹正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叽叽喳喳地聊着八卦。梅自寒觉得这个画面合理多了,他们就算早来也不可能是在准备汇报。梅自寒的好脾气声名在外,尽管他已经完全可以做师弟师妹们的老师了,他们也一点都不怕他,反而招呼他一起来看今天早上的头条新闻。弗雷德里克公爵的次子宣布与高蒙伯爵的独女订婚,将于今年底举行婚礼。
萨图尔努斯的政体是名义上的君主立宪制。世代出任军事大臣的弗雷德里克公爵一直实际掌控着萨图尔努斯的军事命脉。高蒙家族本来只是萨图尔努斯的一支没落贵族,却在近百年前因为对航天器动力系统的特殊改良而迅速垄断萨图尔努斯乃至全星系的航天推进器制造。萨图尔努斯人极其看重血统,因为机甲的驾驶需要足够等级的精神力。而武力威慑正是萨图尔努斯实现霸权的根本。古斯塔夫星系的大多数行星都受萨图尔努斯直接或间接的控制,因此萨图尔努斯政要的一举一动都颇受人关注,即便是在马尔斯这样的边陲小星。毕竟萨图尔努斯星上的蝴蝶扇动翅膀,确实有造成12亿千米外行星风暴的可能。
“弗雷德里克家族一向低调得连几个继承人的名字都不公开,这次突然这么高调订婚,还是跟造航天器的家族联姻,是要变天了吗?”一个师弟伸着脑袋看向电脑屏幕。
“兴许人家是真的喜欢呢,”坐在中间的师妹往下划着屏幕,“高分化等级的alpha和omega,青梅竹马,郎才女貌,相貌上倒是挺登对的,师兄你说是吧?”似乎是一定要得到旁人的肯定,她把屏幕转向梅自寒。
梅自寒正在看刚收到的审稿意见,对他们的闲言八卦只是捡几句重要的听。师妹在叫他,他就把脸转过去看几眼。这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情侣似乎不吝于向记者展示他们的爱恋,整篇报道充满了他们这次约会全方位多角度的照片。弗雷德里克公爵次子坐在一排一座观看高蒙伯爵独女的首演,两人开演前在后台的私语,结束后相携离开剧院。梅自寒只是随意扫过一眼,却被照片上无比熟悉的身影吸引过去。他接过师妹的屏幕,往下查看下一张,直到翻到最后一页。他不会认错。这几个月以来每晚与他同榻而眠的枕边人,他或许会认错别人,但绝不会认不出他。一股恶心的感觉在梅自寒的胃里翻涌,即将冲向他的咽喉。早晨明明没吃过什么,只喝了一杯牛奶,但他感觉全身的内脏都好像要吐出来了。他把屏幕放回桌上,来不及跟师弟师妹们说什么,用肩膀撞开会议室的门,匆匆奔向外面的卫生间。
梅自寒坐在卫生间隔间的地上,瓷砖的冷意隔着衣服的布料渗透到他的皮肤。他刚刚扒着马桶吐过一场,他感觉不仅把今天的早餐,甚至包括昨天的午餐和晚餐都吐出来了。事实上他这三顿都没有吃什么。他本想去外面的洗手池漱口,一阵剧烈的眩晕却在扶着墙站起来的瞬间向他袭来,让他眼冒金星地坐回地上。褚屿离开的时候好像把他的魂也带走了,先是疲倦嗜睡,然后食欲逐渐消失,到了现在能把还能把吃过的东西全吐出来。这就是受情伤的滋味吗,梅自寒苦笑,原来真的有这么夸张。
梅自寒平时不太关注星际新闻,但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他现在知道褚屿是谁了,萨图尔努斯陆军上尉,弗雷德里克公爵次子,爵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他今天还知道了更多,褚屿不仅是一个高分化等级alpha,而且今年底要结婚了。可他还知道很多别人都不知道的,褚屿是左撇子,对核桃过敏,讨厌肉桂,偏好薄荷和柠檬,在床上喜欢先亲右侧锁骨,和自己做爱的时候从不戴套。梅自寒把额头贴在冰冷的墙上,好像这样就能让他虚弱的神经变得清醒。他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
梅自寒终于明白褚屿为什么会看上自己。他是一个听话的玩物,一个用来解决易感期生理需求的泄欲工具。就算到了得知一切的今天,他也没有打算从褚屿那里讨回什么,或许褚屿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他反而有水落石出般的如释重负。还好他从没真正相信褚屿对自己有感情,虽然在一些依偎着醒来的缱绻清晨,几个褚屿看向他的瞬间,他也曾有过被爱的错觉。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褚屿一出生就拥有一切,而他只是个普通的beta,把他丢进古斯塔夫星系里,能马上找到十个一模一样的。那些电影里的玫瑰色幻梦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梅自寒想。他能接受一切,只是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褚屿那日的不辞而别已经表明了态度,他不愿和自己有任何纠缠,自己甚至不配得到一个体面的道别。梅自寒觉得这一阵眩晕差不多过去了,看看时间,组会也要开始了。于是离开隔间,到洗手池洗脸。他可能还会继续难过一段时间,但一切总会过去的,谁没有几件伤心事呢,梅自寒想。
会议室里的人基本来齐了,大家都在等王述。黄桃见梅自寒进来了,跑到他身边坐下,从包里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东西。梅自寒一看到纸袋上的图案眼里就亮了起来,是学校西门的鸡蛋松饼。他在中央大学待了十年,唯一一个让他念念不忘的食物大约只有这个松饼了。这可能要归功于这家店的饥饿营销,松饼每天只卖三百个,店内总是摩肩接踵,校长来了也得排队。梅自寒从前住宿舍的时候如果起得早也会去买,但现在他住在学校东门附近,距离太远,他也不太好意思和自己的学生抢早餐,算一算已经大半年没见过松饼了。梅自寒没和黄桃客气,接过纸袋,和她说明天请她喝咖啡。他在桌下打开纸袋瞄了一眼,不错,是枫糖味的。熟悉的松软香气飘入他的鼻端,他却从中捕捉到了一丝恶心的蛋腥味。刚刚平息下去的五脏六腑再次在他的腹腔内翻涌作乱,铺天盖地的呕吐感让他的头脑里充满蜂鸣般的眩晕。
但他已经没有可以吐的东西了。才刚离开没几分钟,梅自寒又一次坐到同一个隔间的马桶边。他的胃里空空荡荡,只剩食道里有被胃液灼伤的刺痛。他靠在墙上闭目养神,明明没有移动,却有一种在平地晕车的感觉让他虚弱到难以动弹。自己的身体状况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差,梅自寒终于察觉出古怪。嗜睡,厌食,呕吐。他睁开眼睛,大脑像过了电一般,心率在疯狂攀升。难道命运真的要和自己开这样一个残忍的玩笑。
这个可怕的怀疑一旦出现,梅自寒不再有心情考虑别的事。他给黄桃发了个信息帮忙请假,直接出门去了药店。面包落地的时候,永远是抹黄油的一面着地。梅自寒看着验孕棒上的两条杠,拆开了另一盒早孕试纸,结果仍然是强阳性。他盯着试纸的包装盒出神,一只手不自觉抚上腹部。那里还是一片平坦,却已有一个小生命在里面悄悄生根发芽。那是他和褚屿的孩子。梅自寒摸到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发现是黄桃早上递给他的纸袋。松饼已经凉透了,只剩下枫糖浆散发出粘腻的香味。他只是在基地待了几个月,外面的世界仿佛已经过去千年,一切都变成了他无法理解的样子。梅自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怀孕,他打开通讯器,给张瑞发了一条消息,问她在三院有没有推荐的产科医生。
弗雷德里克公爵的次子在维纳斯星逗留数日后,今天早晨刚刚回萨图尔努斯。他看了这几天的新闻,基本达到了他事前和索菲商谈好的效果。褚屿和索菲确实是青梅竹马,自小相看两厌。索菲从十五岁来到这个古斯塔夫的艺术中心求学后就再也没回过萨图尔努斯,褚屿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用再见了。不过形势比人强,他没有找到更合适的合作对象,高蒙家族需要他,而他也有想从他们那里得到的。相比于beta平缓的一生,alpha和omega的黄金生育期并不长,因此萨图尔努斯的高门望族大多早婚早育。褚屿和索菲的年龄放在beta中尚属年轻,但在他们的性别里,已经是最佳育龄的末尾。
演出晚上开始,褚屿下午就去了剧院。索菲正在化妆,褚屿抱着手站在旁边。他们一向没有什么话聊,该谈的合作之前已经谈好。化妆师把化妆箱撤走,去取给她准备的发饰。索菲开口打破沉默:“你知道孕激素有多可怕吗。”她指指镜子对面的另一个演员,褚屿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从装扮上看饰演的应该是凯特。
“她是我的前辈,四年前坐在我这个位置上化妆的蝴蝶夫人是她。”索菲说,“我不认为现在的我能胜过四年前的她。但是现在的她,也不如四年前了。你猜这四年里发生了什么?她也是个omega,这四年里她生了两个孩子。”
“你知道明知一个音在哪里,却无论如何也抓不着,导演看着你摇头是什么感觉吗?”索菲转过来看向褚屿,“你不可能知道。”
“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地提醒我,我知道你是不婚主义者,”褚屿说,“不用担心我会反悔,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希望自己绝后。”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张瑞是杨鸣的妻子,第三医院的医生。她似乎总是很繁忙,没有多追问梅自寒什么,干脆利落地给他推荐了一个相熟的产科医生。梅自寒第二天就去医院做了血液和超声检查。超声下可见生殖腔内孕囊,已经能看到胎芽和胎心。医生拿着他的报告给他估算孕周。
“伴侣有一起来吗?”医生问,“上一次易感期有没有同房,是在什么时候?”
他不是我的伴侣,梅自寒在心里回答。不过他没有多说,没有必要向所有人解释他们的关系。他其实最想不通的是自己为什么能怀孕。
“我看你前几年体检做过腹腔彩超,你应该知道自己的生殖腔附件都是发育完全的吧?”医生调出梅自寒入职中央大学时的体检记录,“这已经很不容易了。男性beta的促生育激素分泌水平低,三分之二人的生殖腔都有缺失。而你不一样,你体内的促生育激素水平最高能达到同年龄段alpha和omega的一半,这是由脑垂体相关点位的突变所致。这点你应该很早就知道了,马尔斯的儿童发育筛查里有这个项目。比方说你对信息素敏感,就是突变的一种表现。再比方说如果你的伴侣是中分化等级以上的alpha,受到他足够强度的易感期信息素刺激,你就有可能进入假性发情。当然,这和omega的发情期烈度是不能相比的,但也能很大程度上提高受孕几率。”
原来这就是曾令他自命不凡的小天赋背后标注的价格,梅自寒心中五味杂陈。他不记得小时候在病历上见过假性发情或是受孕几率之类的字眼。当时没有人料到他会在成年后遇到一个高分化等级alpha,还和这个alpha在易感期多次发生无安全措施性行为。这可能是他的命吧。
医生看完他的报告,胎儿目前一切正常。给他开了两瓶叶酸,又和他说到12周来做NT检查,如果可以伴侣尽量陪同,医生需要了解对方及其直系亲属的健康状况来确定之后的产检项目。男性beta受孕不易,这样一个健康长到7周,已经有了心跳的孩子不太可能是某一次意外的产物。医生的心里已经自顾自地下了结论,甚至没有询问梅自寒是否打算留下孩子。从年龄和职业上看,他猜想梅自寒应该是萨图尔努斯使馆官员或是驻军军官的伴侣。见过了太多耗时数年却只能一次次面对试管婴儿失败结果的夫妇,他觉得这一对不太常见的alpha与beta伴侣能够自然受孕,可以称得上非常幸运了。
医生的揣测并不全错。梅自寒确实一直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是他的三十岁时的梦想。不能是领养的孩子,一定要是拥有他的基因,跟随他一起生活,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他越来越相似的孩子。不过他鲜少对人吐露过这个想法。在以异性恋为主流的beta群体中,身为男性说出这样的话会被视为繁殖癌。虽然有一点和他曾经的设想不一样,他没有想过是自己怀,但是过程的曲折不影响结果的正确。褚屿马上就要结婚了,以后会有和他妻子的孩子,他很快就会忘了在马尔斯星上还有自己这么一个人,梅自寒想。他最好永远不要想起来,他们也永远不要再见。这是他的孩子,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梅自寒离开医院,上了自己的车。他把手里的一摞单据丢在副驾驶座,最上面是超声检查单。昨天还是一团模糊的认知,今天就有了具体的形象,他忍不住拿过检查单把上面的黑底小白囊看了又看。他第一次真实地意识到即便孤身一人坐在封闭的车厢,这个空间中也无时不刻地存在着另一个跟随着他的小生命。“是哪个小天使在天上选中了我,让我当你的爸爸呀?”梅自寒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眼睛不自觉笑成两弯月牙。他知道这样很傻,7周大的胎儿还没有听力。“这位很有眼光的小朋友,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他的腹部依然平坦,但里面已经住进了一个他最重要的人。
既然决定生下孩子,梅自寒一回去就联系了朱庇特星的冰湖城研究所。朱庇特星最北端有一个全星系最大的永冻湖,虽然被称为湖,但根据面积和深度而言已经是一个可以界定为海洋的开放性水域。冰湖城研究所做水下矿产勘探的人不多,做模拟仿真的更少,因此之前就曾向梅自寒发出邀请,不过当时因为马尔斯军工的项目耽搁了下来。访学的项目和需要办理的手续之前都已经谈好,虽然已经时隔一年,梅自寒一和他们重新联络上,这件事就很快敲定下来。在以beta为主的马尔斯星,男性beta怀孕十分少见。梅自寒过去有听闻过,但从没亲眼见过。他的所有人际关系都在马尔斯,虽然生了一个孩子不算什么太见不得人的事,但他也不愿意在怀孕期间平白受旁人闲话消遣。等到访问结束后,他带着已经一岁多的孩子回来,无论是谁再想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确定出发日期前,梅自寒专门去见了一次王述。王述刚升副院长,这段时间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听完梅自寒说要去朱庇特星待两年,她很是高兴。梅自寒不是她的学生里最聪明的,但是她感情最深,最看好的一个。杨鸣都已经准备评副教授了,梅自寒还不疾不徐,一点没有为自己着急的样子。等两年后从朱庇特星回来,补齐了这段跨行星学术经历,梅自寒点了一下自己的履历,可以准备直接评教授了。王述欣慰地看着他,梅自寒平日里看起来不声不响,其实心里还是很有打算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刚从王述那里回来,梅自寒的办公室就被人破门而入。杨鸣平时来找梅自寒的时候也不敲门,但不至于像今天这般气势汹汹。刚和王述说到他,他就来了,梅自寒想,真是不能在背后议论人。杨鸣走到梅自寒面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去锁了门。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一手拍上梅自寒的桌子,却看到桌上放着一整杯洗净的新鲜山楂,手掌落下的力度顿时轻了很多。梅自寒以前从不吃太酸或是太甜的东西。梅自寒对杨鸣的到来不太意外,他的医生都是张瑞介绍的,既然张瑞知道了,杨鸣早晚也会知道。看着梅自寒神色自若地拿起一颗山楂放进嘴里,杨鸣到嘴边的千万句话都被堵在心里,一点火也发不出。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梅自寒面前。
“你现在什么打算?”杨鸣问,“真的要生下来?那个人知道吗?”
“他回去了,我们以后不会再见,我的孩子也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梅自寒回答。杨鸣盯着他一言不发,好像要把他盯出个洞来,过了许久才说:“梅自寒你到底哪里出了毛病?”
梅自寒看着面前的人变幻莫测的表情,反而觉得好笑,伸手去摸杨鸣的头,被杨鸣偏过头躲开。“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以前不是把你带得很好吗儿子?”梅自寒说,“你放心好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的人生到了这个阶段,物质上心智上都已经很适合要个孩子了。你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帮我想想孩子的名字,要三个字的,男孩女孩的都要。”
梅自寒看似轻松的话语并没有让他心里好受一些。黄桃最近在他组里帮忙,他隐约知道梅自寒在基地的时候遇到过一些事。不过现在梅自寒心意已决,他就不该再说什么。不管孩子的另一个父亲是谁,他身上总归也流着梅自寒的血。梅自寒见杨鸣还是一脸苦大仇深,直接拉过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肚子上,他说:“孩子在跟你说,师叔别生气了。”
杨鸣像被烫了手一样想把手抽出来,又怕动作太大碰伤梅自寒。他别扭地挣扎了几下抽回手,把椅子推回去,和梅自寒说:“少来这套,我走了。”
杨鸣走到门口,回头看到梅自寒已经打开电脑在写邮件,一点都没打算跟他多说些什么。杨鸣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朝梅自寒说:“这段时间有什么用得着的尽管和我说,或者直接找小瑞,不用跟我们客气。”
在出发去朱庇特星之前,梅自寒回了一趟家看父母。他的家乡在一个滨海小城,他的父母都是老师,梅自寒从小在教工宿舍长大,直到前几年父母都退休后才搬到临海的独栋小屋。他回家后也没有休息。早上陪爸爸去买菜,中午在厨房打下手帮妈妈做饭。最近下雨,天窗又在漏水,他下午开车去了一趟建材市场,回家后让爸爸替他扶着梯子,他爬到房顶上给窗户重新打了一圈玻璃胶。
晚饭之后梅自寒和妈妈在客厅把刚买来的毛线卷成毛线圈。虽然还没入秋,但她已经开始准备织毛衣的材料。他们靠着坐在沙发上,她想起很多年前,别的孩子放学后就去海边疯跑,梅自寒那时候也还是个只有一点点大的小孩,却自己背着书包回家,写完作业后才拿着小铲子问她能不能去玩沙,晚饭前一定回来。身边有很多人都羡慕她有一个这么好的儿子,从小就拿着第一名的成绩单回家,长大后赚了钱就给父母换房,什么也不需要他们操心。可她觉得这样也不太好,太懂事的孩子没有人心疼。看着灯下梅自寒专注的眉眼,她还是忍不住说,如果有遇到喜欢的就去试试,有个人在身边也能互相照应。梅自寒盯着面前的毛线圈,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他说好。他和最不合适的人试过了,梅自寒想,错误的结果让他很痛苦。不过好在有一个他更爱的人很快就要降生,他相信那也会是世界上最无条件爱他的人。他突然很想告诉父母他们马上要当爷爷奶奶了,但还是忍住了什么也没有说。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等他从朱庇特星回来,等爸妈看到他的孩子,他们也一定会很喜欢他的。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冰湖城毗邻永冻湖,终年长冬无夏。梅自寒已经穿上了最厚的衣服,从飞行器上下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冷。朱庇特星的性别比例相当均衡,三个性别几乎各占人口的三分之一,也是全星系中三性平权理念最先进的一个行星。朱庇特星严格禁止成年alpha和omega在公共场所释放信息素,在非必要情况下询问陌生人第二性别会被视为性骚扰。因此朱庇特星的alpha和omega大多从青春期就开始使用短效抑制剂,它通过调节激素分泌减少信息素释放,同时也能减缓发情期和易感期的症状,治疗青春期痤疮。如果不想使用抑制剂,出门就必须佩戴信息素屏蔽贴。梅自寒搬好了家,去冰湖城市中心逛逛。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信息素屏蔽率确实有这么高,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确实什么也没闻出来。
接待他的冰湖城研究所负责人是一位女性omega,这点梅自寒倒是很确定。他们在多年前参加星际会议的时候就认识了,她不介意公开自己的第二性别,梅自寒还见过她与她妻子和孩子的合照。梅自寒和她梳理了自己的工作计划,他希望增加最初六个月和最后六个月的工作时间,并在今年底休假两个月。这个项目的时间安排其实很宽裕,她原以为梅自寒会倾向于早点结束,早点回马尔斯。不过在年末休假也是正常选择,按古地球历法,每年最寒冷的时节要与家人团聚。梅自寒没有否认,这也是属于他的团聚时刻。到了今年最寒冷的时候,他就可以和肚子里的孩子见面了。
负责人带梅自寒去见他在这个项目的搭档邵嘉梁,是个年轻的博后。梅自寒其实已经见过他,他早上刚下车就看到有个穿荧光背心的男孩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般从他面前飞过。看上去年龄不大,梅自寒还以为他是实习生。冰湖城研究所的氛围比中央大学更松散,美其名曰只有松散的管理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人的创造力。每天上班先和同事们喝咖啡闲话家常,聊聊下次休假去哪里滑雪,研究所的餐厅换了新的供应商,家里的小猫昨晚又打碎了七个花瓶。不过梅自寒还是保持着在中央大学的工作节奏,倒不是因为他更勤奋,而是想赶在孩子出生前完成大概的框架,减轻之后难以预测的压力。这样的工作安排纯粹出于他的私心,这让他有些愧对邵嘉梁,总觉得自己在压榨后辈。不过邵嘉梁似乎没有这么想,每天骑着他的小自行车早出晚归,从没有过怨言。他之前做水文地质学,这是他第一次接触海洋仿真模拟的应用,他觉得自己需要学的还有很多。
邵嘉梁的母亲是马尔斯人,早年到朱庇特星读书,之后就在这里定居。某天中午吃饭时他提起这件事,梅自寒本就对这位每天都很有干劲的小伙颇为满意,顿时又平添几分亲切。邵嘉梁没有去过马尔斯星,这颗温暖的蓝色星球与它无边无际的广袤海洋一直都只存在于母亲的叙述之中。因此很喜欢听梅自寒讲海上的故事,讲他曾经在夏天坐远洋船出海,每天枕着海浪入眠,连续一个月都看不到一片陆地。自从知道邵嘉梁有一半的马尔斯血统,再联系朱庇特的人口比例,梅自寒觉得他应该就是beta.相似的人合作起来确实比较顺利。
最初的三个月过去后,梅自寒的早孕反应几乎完全消退。他不再因食物中某些细微的味道而恶心,精神也好了很多。他开始置备新生儿用品,从包被长袍到袜子手套,婴儿浴盆与润肤露,奶瓶奶嘴和哺乳围兜。他分了几趟买齐了婴儿床和床帐睡袋,搬回卧室里自己组装,给几个月后将离开他身体的孩子搭建一个出生后的温暖巢穴。梅自寒怀孕前的BMI就不高,不是容易显怀的体型。出门穿上宽松的毛衣和外套,什么也看不出来。不过洗澡时脱光衣服,他对着镜子仔细看,还是能观察到腰部的变化,小腹已有轻微隆起,是孩子正在慢慢长大的证明。
经过一番研究,梅自寒最终还是去了离住处最近的一家产院注册。产检情况良好,除了胎儿偏小,可能与孕早期的身体状况有关,医生开了一些补剂。14周后的胎儿已经可以鉴定性别,医生问梅自寒是想写在检查报告里,还是直接和他说。梅自寒对性别揭秘派对的形式很感兴趣,可惜他实在没有可分享的人。杨鸣过于不解风情,他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给父母一个惊喜。于是医生直接告诉了他。从医院离开后,梅自寒直奔婴幼儿服装店。他之前看中的都是女孩的衣服,小裙子小灯笼裤,每件都怎么看怎么可爱。他把洗干净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收进衣柜,突然很希望女儿能快些出生,已经有点迫不及待地想看她穿上这些糖果色的小衣服,那会有多可爱。但他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女儿在他肚子里的时间也不过短短几月,这是他们一生中最亲密无间的时光,他很珍惜。
邵嘉梁在他接近七个月的时候察觉到了他的身孕。研究所的登山爱好者组织了周末活动,邵嘉梁邀请梅自寒一起去。梅自寒欣然前往。他的孕期体重控制得很好,但是缺乏锻炼,医生建议他多出门走走,有助于之后的生产。结果梅自寒到了集合点才发现山上根本没有路,所有同事都全副武装,有几个人甚至背了攀岩器械,只有他把自己裹得像即将冬眠的熊。邵嘉梁兴奋地和他说山顶上有一个滑翔伞俱乐部,自己有滑翔伞教练执照,如果梅自寒感兴趣下次可以带他飞。梅自寒听完这些直接开车回了家,他相信医生口中的“出去走走”应该不包括极限运动。邵嘉梁从那时开始回忆起过去被自己忽视的细节,周会结束或是聚餐散场时梅自寒总是一个人落在后面慢悠悠地步行,每次开关门总是下意识地护住肚子,以及在一些难得的明媚下午,梅自寒会把座位挪到阳光下,那个画面总让他无端想起多年前在课本上见过那幅《纺车边的圣母》。他现在是知道为什么了。
研究所最近在更换新的办公桌椅,不过还没有换到他们这个区域。邵嘉梁在研究所待了好几年,去找熟识的后勤提前要了一把新椅子。梅自寒那天刚上班就看到邵嘉梁帮他安装好了新的座椅,靠背上加装了特殊的腰枕。到了孕晚期,梅自寒的肚子越来越大,他没法再穿需要系鞋带的鞋子,行走坐卧间觉得身体越发笨重。他的预产期在两个月后,孩子出生之后还会在朱庇特生活一年多,即便现在瞒过了所有人,到时也无法解释这个突然出现的婴儿,已经不再有隐瞒的必要。邵嘉梁从前段时间就主动包揽了所有的测样工作,梅自寒之后就没再进过实验室。他很感激,以他现在的体型,可能已经扣不上白大褂的纽扣了。他确信邵嘉梁已经知晓他的情况。他们时常一起吃午饭,梅自寒每天都在喝鱼汤。刚舀起一块鱼肉,就感觉肚皮一阵发紧。他和邵嘉梁说孩子现在越来越有劲,被踢了一脚还真有点疼。
朱庇特星很久前就向未婚人群开放人工辅助生育技术,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单身生育已经非常普遍。邵嘉梁和梅自寒每天一起工作,连梅自寒小时候喜欢用沙子堆大乌龟都知道了,却从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伴侣。或许这个孩子本就没有另一个父亲,邵嘉梁想。和邵嘉梁挑明后,梅自寒的心里轻松了很多。办公室供暖充足,他不再需要为了掩藏身形穿两层毛衣,也不用小心翼翼地把胎教音乐迷你播放器藏进衣服最内层。胎动随孕周的增加越来越频繁,有时两人正谈着事,梅自寒突然停下来,邵嘉梁就知道是孩子又踢他了。邵嘉梁问他:“还在肚子里就被天天教着怎么做模型,孩子生下来之后是不是能直接进研究所工作。“梅自寒被他逗笑,反而一本正经地回答:“那不会,记忆是不会遗传的。不过我们经常一块聊天,孩子说不定会记住你的声音。”
36周之后,梅自寒开始回家休产假。孩子已经接近足月,随时可能发动。梅自寒不敢走远,只能每天在住处附近的小公园里来回溜达。他的项目的第一阶段已经完成,计划明年开春再去永冻湖采样,具体时间还没确定下来。邵嘉梁从下个学期开始有教职了,最近正忙着备课,不过还是去看望过几次梅自寒,和他聊聊天。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时期,孩子却迟迟不打算出生,他的心情有些焦虑。
女儿在梅自寒的肚子里安安稳稳地住到了38周。见红的时候梅自寒正在打扫厨房,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手上的事做完,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可能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了。不过事情比他所想象的发展得更快,还没来得及洗完澡,宫缩开始出现。好在医院离家近,他尚且能支撑着开完这一小段路,一进急诊就被挂上胎心监护,打上留置针,推进待产病房。梅自寒之前上过产前培训课,学了拉玛泽呼吸法。但是当宫缩间隔越来越短,疼痛烈度越来越强时,他的呼吸已经完全紊乱,无法控制了。梅自寒本以为自己的忍痛能力很强,但是也扛不住世界上等级最高的疼痛,冷汗不停地往外冒,牙齿不自觉咬住被角。他觉得自己好像躺在某个车祸现场,脊椎可能被撞断了,不能移动,甚至不能用力呼吸。他的意识有些模糊,这是人类抵御痛感的本能,但对于生产来说不是一个好的信号。身边没有陪产的人,他只能自己挣扎着爬起来按下床头铃。
恍惚中有护士进来给他做了内检。他隐约听见她们的对话,在说他一直忍着痛没有按铃,现在生殖腔口开的太快,来不及上无痛了。又来了几个人把他推进产房,他感觉到身边的助产士握住了他的手,在和他说话。梅自寒的耳边仿佛隔了一层玻璃,什么都听不真切,但他察觉到她的语气非常严肃,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助产士的话一字一顿地传进他的大脑里,她说他的产程发展太快,接下来必须按照她的指令呼吸用力,如果造成急产对大人孩子都会有伤害。
没有人会强迫虚弱的病人跑马拉松,而他一路跋山涉水,如今却被要求再翻越一道悬崖天堑。助产士在他耳边说话鼓励他,这次是最后一次了,慢慢地用力,张开嘴呼吸不要屏气。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助产士说,她的头发摸起来湿漉漉的。梅自寒已经痛到失去思考能力,只能选择相信她的话。终于,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冲开他耳边的迷雾,准确地撞进他的神智之中。没过多久,有一双手把一个小婴儿放到了他的胸口上,和他说是个3.2千克的alpha女孩,评分10分的健康宝宝,恭喜。梅自寒终于见到自己的女儿,她皮肤发红,脸被泡得皱皱巴巴的。她还那么小,那么柔软,好像朝她吹一口气就会碎掉。看着她贴在自己的胸口安睡,梅自寒快要落下泪来。这个脆弱又漂亮的小家伙真的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他在这个世界上从此多了一个最深的羁绊。
自从来朱庇特星之后,梅自寒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很幸运。工作顺利,产检顺利,连身体也没再出现过不适,休假前一天他还帮实验室更换了气体钢瓶。不过人的运气似乎是守恒的,生完孩子,他在医院里躺了五天,总睡眠时间没有超过十小时。他第一次知道全身上下有这么多地方可以痛,从胸口的酸胀,到手臂和腰腿因过度发力产生的酸疼,再到缝合的撕裂伤。各不相同的痛楚同时发生在他的身上,你追我赶不分高下。梅自寒想可能是年岁不饶人,他在产前培训课上结识了一个小他十岁的beta母亲,与他同一天入院,生产后第二天就能穿过两间病房来看望他,第三天就抱着孩子出院了。梅自寒一早就知道无法靠自己一人应付所有状况,因此先前就通过朱庇特beta互助会找了一位产后看护工,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性beta,做产后护理已有二十余年了。科琳在孩子出生后的第二天到达医院,帮梅自寒换冷敷垫,推红外线灯治疗,有时也需要扶他去卫生间清洗伤口。她的工作也包括照料新生儿,给孩子换尿布,以及抱孩子来让梅自寒喂奶。男性beta的乳腺天生发育不良,即便受孕激素刺激二次发育,也无法满足婴儿需求。不过医生还是建议梅自寒尝试哺乳,这对他的生殖腔恢复有好处。梅自寒最喜欢的就是每天的这个时刻,孩子软软地趴在他的胸口,探着头寻找着食物,头顶的呆毛随动作摇晃。他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支破败的蜡烛,外面看着和过去一样,但里面的五脏六腑已经颠倒了位置。看着怀里圆圆的小脑袋,梅自寒想,只要烛芯还在,他就能永远燃烧下去。
出院那天,邵嘉梁来接他们回家。邵嘉梁一直都有车,只是因为喜欢骑自行车,所以天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梅自寒本来没打算麻烦同事,但是邵嘉梁主动问起他的出院时间,他也知道按自己现在的恢复状况并没有更好的选择。孩子睡了一路,直到被放进卧室的小床里都没有醒过来。梅自寒问邵嘉梁想不想抱抱她,邵嘉梁还是摆摆手拒绝了。孩子实在太小了,他觉得仿佛任何一点粗粝的东西都能伤害到她。他拿出送给孩子的见面礼,是一个橘子形状的婴儿安抚玩具。玩具的手感很好,梅自寒把它摆在女儿的床头。她现在还玩不了,不过再等上一两个月,她估计就会天天抓着不放了。
满月以前的婴儿几乎一整天都在睡觉。这个阶段的婴儿的胃容量小,每三小时就需要喂一次奶,不分昼夜。出院之后,梅自寒开始采用混合喂养。先给孩子哺乳,然后再泡奶粉。他从此没有再睡过整觉,每天夜间从女儿的啼哭中醒来,经过一番操作过后再将她哄睡时,他早已不再有睡意。他就是在某个困倦的深夜里第一次闻见了女儿的信息素。小婴儿的信息素气味稀薄,没有任何攻击性,他把脸贴近女儿的后颈才能依稀辨别。是清晨的小雨落在草地上的气息。他很喜欢这个味道,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完美气味了。他轻轻地亲吻女儿的头顶,她的头发颜色偏浅,在卧室的暖光灯下近乎透明。这不是梅自寒的发色,可能是来自于褚屿的基因。梅自寒一直无端觉得青草的香气和西瓜切开后的味道很相似,他摸摸女儿的脸,说她原来还是一颗黄色的小西瓜。
孩子接近满月的时候,冰湖城的新生人口注册官员来做了上门登记,并且采集生物样本。朱庇特星实行属地主义,凡是在行星上出生的婴儿都自动获得朱庇特国籍。梅自寒对此不太介意,孩子之后还会在朱庇特生活一段时间,她需要一个合法的身份。马尔斯星实行属人主义,到时他带着孩子回去,自己作为她唯一的直系亲属,再让她随自己入籍也不迟。
高分化等级alpha的生物信息是古斯塔夫星系的机密,或者准确来说,是萨图尔努斯的机密。只有高分化等级的alpha或omega才有可能生下与自己同等级的孩子。一个出生于朱庇特星,只与beta父亲相关联的高分化alpha女婴的注册信息一经录入,就立即引发了警报,自动进入遗传信息比对程序。褚屿刚从军校毕业时,就进入萨图尔努斯陆军军情处,在这里建立了自己最初的势力。虽然已离开多年,他的旧部仍替他迅速拦截了警报。褚屿刚获得信息的时候并不以为意,他已经很多年没去过朱庇特星,军情处的生物分析精度不高,这多半是褚岚在哪惹的风流债。然后他看到了孩子的名字,她叫梅时雨。褚屿使用弗雷德里克公爵权限调取受控行星的公民健康档案,梅自寒从出生以来的所有医疗记录被尽数传送到他面前。原来他能闻到我的信息素,褚屿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还能怀上我的孩子,真是天赋异禀的身体。他看了看梅时雨的出生日期,出生记录上标注的孕周为38+5,可以确定这是在易感期怀上的孩子。还好警报拦截及时,他想,得尽快去一趟朱庇特星接走这个孩子。带着这样一个孩子在身边,如小儿怀金行于闹市,梅自寒不明白这会给他带来什么。他倒是没觉得自己对旧情人多么有情有义,梅自寒也还不能算是他的情人。他只是不想让无辜的人卷入风波之中。带走了孩子,即便日后信息泄露,梅自寒也不会因此陷入不可控的危险。这是他能做的。
梅自寒的产假即将结束的时候,邵嘉梁和他说研究所最近在应付实验室标准化审查,所有的新工作都暂时停止,什么也干不了。于是他又多休息了两个星期。邵嘉梁开始上课了,或许是领悟到了与年轻学生相处的诀窍,他最近也经常来找梅时雨玩。梅时雨确实有胎内记忆,还记得邵嘉梁的声音,好像他们已经相识很久。她现在长大了许多,邵嘉梁终于敢尝试抱她了。他买了一些黑白书,带着梅时雨一起看,和她说图上画的是圆圈,是直线,或者是兔子和苹果。梅时雨有时看着看着就趴在邵嘉梁的怀里睡着了。梅自寒从厨房出来,就看到了这个过于温馨的画面。他给他们拍了照片,和邵嘉梁说要收进梅时雨的成长相册里。
科琳每天早晨来梅自寒家做饭,打扫卫生,看护婴儿。而每天晚上则由梅自寒自己照料。虽然先前续了两周假期,梅自寒还是得去工作了。他打算等孩子满三个月,就送她去日间托儿所。研究所附近就有一家小型日托,梅自寒每天中午都能过去见她一趟,他们就不必分离太久。不过在做决定前,梅自寒还是打算带孩子过去看看。他觉得日托的环境很不错,保育员们也很专业,不知道梅时雨会不会喜欢。
褚屿到达梅自寒家门口的时候,他们还没从日托回来。他站在门边等待,心中莫名有些感慨,似乎在一年以前也有过相同的场景。褚屿在出发前又看了一遍梅自寒的医疗记录,里面有一段他在冰湖城医院的出院纪念录像。画面里的梅自寒坐在床边,腼腆地看着镜头,然后有人给他递来一个蓝色的襁褓。镜头的视角是固定的,褚屿看不到孩子的脸。但自从孩子出现在梅自寒的视野里,他就再也转不开眼睛。褚屿看着梅自寒抱着一团棉花一样的东西,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里。他对着怀里的棉花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起来傻得很,但又似乎很满足。
冰湖城的冬天昼短夜长,褚屿等了一会儿,天色就暗了下来。他走到楼梯间的窗户边,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居民区内的小路少有人经过,四周一片寂静。他的视野尽头里出现一个略显臃肿的身影。冰湖城气候寒冷,相较于使用婴儿推车,这里的人更偏好于把孩子背在身上,尤其是小月龄的婴儿。梅自寒身后背着包,把女儿贴身挂在身前,裹进外套里,身上的负重比怀孕时还要多一些。梅时雨从两个月大之后就变得非常话痨,见到什么都要咿咿呀呀地发表一番高谈阔论。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婴言婴语,只剩亲爸还有耐心做她的陪聊。这几天气温回升,将要入春了。树上的积雪逐渐融化,一滴雪水准确无误地滴在某个小婴儿的头顶,梅时雨当即吱哇叫起来。梅自寒笑了,把她的帽子摘下来掸了掸,又折了一截树枝放在她头上。小树枝成功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伸着短短的小手去抓,但还无法很好地抓握。梅自寒替她把帽子戴上,拍拍她的背,低声哼起童谣,怀里的孩子慢慢安静下来。
或许有人天生就适合照顾孩子。褚屿一直站在窗前,窗下发生的一切尽收于眼底。他突然有些遗憾于自己没见过梅自寒大着肚子的样子。那就让他再怀一个,褚屿想。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他现在改变主意了,不只是这个孩子,他还要把梅自寒一起带走。他的女儿应该有一个最会照顾她的爸爸。褚屿看向楼下的一大一小,挂在背带上的是他的孩子,那为他生下孩子的也自然是他的beta.
梅自寒一进入这栋楼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两个月来觉睡得太少了,他以为是自己因为睡眠不足而又在胡思乱想。电梯门打开,走廊的灯光随脚步亮起。他看到自己的房门边站着一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身影。梅自寒眨了眨眼看清了面前的人,脸色变得煞白,身上的重量一下子沉了许多。原来所有运气在被推进产房那天就全部用光了,他想。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天,但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才刚和孩子相处不到三个月。梅自寒扶住旁边的墙壁,缓了几秒钟强行定住心神,然后摸索着打开家门。虽然给梅时雨穿了足够的衣服,但是还是不适合让她在寒冷的室外待得太久。褚屿在他身后跟了进来,和他说:“我来看看你们。”
梅自寒的住处布置得很温馨。地上铺了短绒地毯,客厅中央摆了一个婴儿摇椅,沙发边堆着两箱还没拆封的纸尿裤。明显是一个有孩子的家庭。梅自寒卸下背包,脱掉外套,解开婴儿背带。他还没有自作多情到认为褚屿会因为孩子的出生而对自己凭空产生什么感情,他明白那个“你们”里并不包括他自己。梅自寒本打算把孩子先放到摇椅上。不过看了看身后跟进来的褚屿,还是把孩子递给他。褚屿已经快一年没见过梅自寒了,他变了很多。怀孕本该使人变得更丰腴,可看着梅自寒的脸,他似乎更消瘦了,一双眼睛显得比从前更大,显露出疲惫和憔悴。看来他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褚屿觉得他们在基地时的关系本来很单纯,即便梅自寒很喜欢自己,也没有必要做这个选择,为他付出这么多。不过既然已经付出了,褚屿想,那就该好好补偿他。褚屿接过孩子,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有什么想要的?梅自寒哑然失笑。在马尔斯星,教师的地位很高,他从小就没有缺乏过什么东西。虽然不可能光凭这份工作获得全星系最好的生活,但他本身也没有太强的物欲。以他目前的经济状况独自抚养梅时雨到成年没有任何问题。他本打算到了那个时候再把身世告诉她,她那时已经可以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想和alpha父亲相认与否都是她的自由。这是他自己的孩子,怎么好意思麻烦褚屿?梅自寒扯了扯嘴角,还是笑不出来。在褚屿看来,他愿意承担损害自身的风险生下女儿,可以是为了换取任何东西,唯独不可能是因为他喜欢。原来褚屿对自己的看法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梅自寒想。好像也不太意外,他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交换的筹码。
褚屿还没认真看过自己的孩子。他见过梅时雨出生记录上的照片,但照片上的婴儿如今柔软地躺在自己的手臂上,又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他摘掉梅时雨头上的毛绒小帽,露出浅棕色的头发。这个发色比他小时候还要更浅一些,更像褚岚小时候的样子。梅时雨被交到一个陌生人的手里,也不哭不闹,只是眨着葡萄般漆黑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她的眉眼和梅自寒一模一样,梅自寒简直生了一个缩小版的自己,等她长大之后一定也会和梅自寒一样又聪明又漂亮。褚屿摘下后颈的屏蔽贴,海潮般的气息轻柔地环绕在孩子身边。梅时雨认出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生物学父亲,兴奋地挪动着小手小脚,想要离他更近一点。褚屿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个漂亮的小婴儿是他的孩子。他的心中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想向所有人宣告是梅自寒为他生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女儿。
梅自寒一直坐在沙发上,看着梅时雨在褚屿怀里被逗着发出咯咯的笑声。原来他可以控制信息素,梅自寒想,只是他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梅时雨平时很少哭闹,但也有过那么一两次,她突然没有理由地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好。梅自寒用尽一切办法,到他自己也无能为力地流下眼泪,孩子仍然哭闹不止,在他的臂弯里哭到脱力后睡着了。梅自寒现在明白了,她需要信息素。这是自己永远无法给她的,他是个没用的父亲。褚屿其实不需要有意做什么,梅时雨就会愿意和他走,因为她已经不需要自己。梅自寒知道这一天已经无可避免地来临了。如果褚屿打算现在就带走她,他可能会发疯。他感觉有一双手伸进他的身体里,轻轻地拔走了他的烛芯。伤口很小,只留了两滴血,他甚至感受不到痛。梅自寒走到窗户边,他住在九楼,窗户下面是一条少有人经过的小路,稀疏的路灯指示出道路的轮廓。他打开窗,寒冷的空气抚过他的脸。看着窗下,他感受到虚空的召唤。沉默的黑夜像母亲的羊水,漆黑澄澈,是他本来就该回到的地方。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褚屿预想过很多种梅自寒见到自己后可能的反应,或许是欣喜,或许会流泪,又或者会见到他的愤怒。无论是哪种都不重要,褚屿确信梅自寒是喜欢自己的,这个感情如今演化为爱或是恨都很寻常。但他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他在客厅里抱着梅时雨,梅自寒却悄无声息地走到窗户边,被发现的时候半个身体已经探出窗外,像一片摇摇欲坠的风筝,自己差一点就要抓不住。这个反应远超出褚屿的预料,他必须要知道原因。他拿出通讯器,联系上自己的医生。
梅自寒坐在餐桌前,右手被褚屿用皮带绑在桌腿上。褚屿抱着孩子在餐厅外面和通讯器里的人说话。他隐约听到交谈中破碎的词句。如果他真的有产后抑郁,门外的这个人就是一切的诱因。但是诱因本人似乎没有自知之明。梅自寒不知道褚屿为什么突然这么在意自己的生死。是怕人议论弗雷德里克家族为了抢回私生子,逼死了孩子的beta父亲吗。梅自寒摇摇头,如果褚屿有意控制,这样的新闻根本不会出现在公众面前。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beta.无论是他的家人还是朋友,没有人知道梅时雨和褚屿的关系,大多数甚至都不知道孩子的存在。如果他真的死在朱庇特星,多半会被认定为意外。只是这件事过后,中央大学和冰湖城研究所的合作可能会中断一段时间,他留下的工作只能由邵嘉梁一个人完成了。不过这些都没什么重要的。
褚屿要了医生明天最早的预约,又和别的人交代了几句话。不久后就有人来敲门,褚屿从门外接过一个纸袋。他给房里的窗户装上限位器,把厨房里的刀具上了锁。他看见刀架上还是那把熟悉的大马士革刀,梅自寒似乎是个挺长情的人。褚屿解开梅自寒绑住的手,绳结上没有挣扎或是尝试解开的痕迹。皮带质地柔韧,但还是在他的手臂上留下斑驳的勒痕。梅自寒任由他动作,始终在桌前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盆枯萎的植物。这不是他想要的梅自寒,褚屿心中有些不悦。他告诉自己梅自寒现在病了,不能在病人面前动怒。梅时雨似乎没有察觉到两人间凝固的气氛,在褚屿怀里拍着手,咿咿呀呀地说着些什么,扭动着身子想要梅自寒抱。梅自寒接过孩子,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说了今晚的一句话。他说:“该睡觉了”。
这不是褚屿的睡觉时间,是梅时雨的。梅自寒把她抱进卧室,换下尿布和衣服,简单地清洁后把她放进睡袋里。卧室的灯被调暗,婴儿床上方的旋转床铃播放出柔和的音乐。梅自寒坐在床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没一会儿她就打着哈欠闭上了眼睛。
梅自寒收拾完孩子的东西,换了衣服洗漱过后也躺进了被子里。他听见褚屿打开自己的衣柜,过了一会,身后的床垫向下塌陷,褚屿躺到他的身边。梅自寒知道自己是赶不走褚屿的,如果他能,一年前就已经这么做了。他躺着没动,闭着眼睛等待入睡。他不知道褚屿想做什么,也疲于去猜测。
不知过了多久,梅自寒听到女儿的哭声,条件反射地掀开了自己的被子。被窝外冰冷的空气能让他迅速清醒。他在从日托回家前给梅时雨喂过一次奶,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五个小时,她是饿了。床的另一头传来衣物摩擦的动静,褚屿似乎也醒了。梅自寒披着衣服径直走向小床,他永远不可能放任孩子哭泣。他抱着孩子走到餐厅,靠坐在餐桌边缘,解开睡衣的纽扣。
餐厅里没有开灯,窗户上依稀映着路灯的光亮。褚屿的夜视能力很好,他朝餐厅望了一眼,梅自寒正敞着上衣,怀中的婴儿贴在他鼓胀的胸前发出吮吸的声音,空气中隐约弥漫着奶香。他顿时停住脚步。梅自寒怀孕前身材单薄,胸前乏善可陈,过去在床上他从未留意过,也从没想过用这个地方取乐。如今成熟诱人的曲线全拜他所赐,但却被另一个人捷足先登。褚屿的心中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虽然这个人是他的女儿。但即便是他的孩子,也不能未经允许先用了他的东西。褚屿还很清晰地记得这个孩子是怎么怀上的。基地的公寓幽暗封闭,梅自寒光着身子被自己按在任何想得到的地方,张开双腿被一遍遍破开身体,让精液灌满生殖腔。如果不是自己,不是易感期,哪有现在这个吃奶的小崽子。褚屿想起在一个月前自己甚至都还不知道孩子的存在。若不是这次及时赶到,他不知道还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梅自寒知道褚屿在看自己。哺乳是他们父女间太过亲密的依赖,这对于之后的分离非常不利。梅自寒之前就打算上班后就给梅时雨断奶,从混合喂养过渡到纯奶粉喂养不会太困难。现在断也只是比计划提早几天而已。他看着在自己怀里耸动的小脑袋,眼眶有些湿,他有点舍不得。就算梅时雨不需要他,他也需要梅时雨。女儿从离开他身体的那一天起就已不再属于自己,他知道将来还会有更加难以承受的离别,不该连这个都受不了。梅时雨已经吸不出什么,梅自寒轻轻推开她的头让她松开自己,去找奶瓶给她泡奶粉。然后他发现奶瓶和奶嘴都被褚屿锁进放厨刀的抽屉里了。他站在厨房尽头,叫了褚屿几声,一直站在餐厅门边的人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走来为他开锁。
褚屿之前不知道婴儿出门前还需要这么多准备工作。第二天白天,当他带梅自寒到达医院时,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不过之前安排的医生其实为他们空出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医生询问了他们的基本情况,然后给梅自寒做了血液检查,让他填一个产后抑郁评估量表。血液检查结果显示他没有甲状腺功能的问题,评估量表的数值也不高。但他已经出现被伴侣证实的自杀尝试,这是最严重的指征,因此不能排除产后抑郁症的可能,仍需继续追踪并在近期内再次评估。
医生需要与两个人分别谈话,褚屿抱着孩子在走廊上等待。梅时雨在他怀里自顾自玩着手,对外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褚屿回想起昨夜梅自寒站在窗边的场景,他甚至不愿意多看他们一眼。孩子还这么小,他怎么舍得。褚屿从未见过自己的omega父亲,他的孩子也差一点就要在不记事的年纪里失去自己的beta父亲。他的整个前半生都在费力挣脱的命运竟这样无知无觉地再次笼罩在他身上。还好最严重的结果还没发生,褚屿想,现在还有改变的机会,他绝不会让过去的阴影重演。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直到坐在诊疗间里与医生一对一面谈,梅自寒才意识到褚屿带自己来看的是精神科医生。原来他确实不想让自己死,梅自寒看着面前的医生,对方说的话从他的一边耳朵进来,又从另一边耳朵出去。医生了解了他们的生活情况,这位beta父亲在之前的几个月里一直独自照料孩子。缺乏家人的支持抚养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会给新手爸爸带来很大压力,不过如今随着伴侣的到来,这个情况将会改善许多。从发现患者的症状以来,他的伴侣就开始积极寻求治疗,应该是一位能提供有效支持的伴侣。人与人之间的亲密连结也有助于患者稳定情绪。“能提供支持的伴侣”,短短半句话里就有太多谬误,梅自寒不知道该从哪个开始纠正起,于是他干脆什么都没说。梅自寒明白了褚屿的意思,他还得继续活着。他接受了医生安排的治疗课程。
他们回去的时候,科琳已经在家了。她在梅自寒家里工作了两个多月,最近才休了几天假,今天早晨刚回冰湖城。她打开门,抱着梅时雨进来的是个相貌不凡的陌生男人,他自称是孩子的alpha父亲,梅自寒也没有否认。科琳与她的雇主相处得挺好,他总是和和气气的,什么事都和她商量着来,好像从不会着急也不会生气,付给她的酬劳也比别家更高。梅时雨也是个好带的孩子,能吃能睡,睡醒了就躺在床上自己玩床铃,只有在不舒服或者有需求的时候才哭两声。科琳对这位让伴侣独自生产,到孩子快三个月了才姗姗来迟alpha颇有微词。梅自寒一回家就钻进卧室,什么也没有说。科琳抱孩子去洗澡,褚屿跟着她一起去。他帮她准备洗澡用的毛巾和沐浴液,又和她闲聊,问她照看梅时雨有多久了,有没有打算继续留在这里。孩子越大越不好带,他会根据梅时雨的月龄提高工资。褚屿学得挺认真,说话也诚恳,科琳本来就有留下的打算,因此对他的看法又有所改观,或许他之前并不是故意缺席,是真的是因为其他重要的事耽搁了。
梅时雨洗完了澡,褚屿给她涂了润肤露,然后抱着香喷喷的小西瓜去卧室找梅自寒。梅自寒坐在床上,他从回家路上就一直沉默不语。他不会再寻死了,即便褚屿能隐瞒他的死因,将来也难保不会被有冲突的势力探寻到蛛丝马迹。他不能因为这种不体面的死法让梅时雨未来的声誉受损,他不该这么自私。梅自寒早上起床就吃了两粒卡麦角林,他已经停止泌乳,梅时雨再没有依赖他的理由,褚屿随时可以带她走。褚屿去年底就该结婚了,但直到现在都还没举办婚礼,也没取消婚约,或许是还没筹备好。高蒙家族这一代继承人的公开信息很少,梅自寒无从推断褚屿未婚妻的性格。但按常理想,应该没有哪个omega会乐意在当妈妈前先当后妈。他不知道褚屿留给自己的时间还剩多少。既然褚屿会尽力维护梅时雨的声名,想必是很看重她。虽然褚屿不会在意自己的想法,他还是觉得应该在最后的时间里尽力为他的孩子争取一些东西。
褚屿把孩子放在卧室的床上。梅时雨平日里睡惯了自己的小床,突然被放到了更柔软的大床上,开心地向四周蹬着腿,想翻身,但还没学会。梅自寒向后挪了挪,想离孩子远一点。他斟酌着开口:“这个孩子也是alpha,她的信息素味道很纯,分化等级应该不低。你们结婚之后,能不能等几年再要下一个孩子?”
梅自寒知道萨图尔努斯有一种封闭式寄宿学校,附属于萨图尔努斯军校,最早六岁就可以入学。如果褚屿的妻子不愿意见到梅时雨,可以早点送她去上学。梅时雨从小就懂事,应该很快就能学会打理自己的生活,寄宿学校会是一个更适合她的环境。“四年就行,或者三年。”梅自寒看着褚屿越来越沉的脸色,心中有些不安。难道他提的要求还是太高了?可褚屿还这么年轻,再等几年也不会太迟。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道:“或者两年也可以。”
褚屿一直和自己说梅自寒现在是病人,他的言行可能受疾病影响,不是他的真实想法。但是当他静静听完这番吞吞吐吐的言论,明白了梅自寒话里的意思,他的怒火还是不可遏制地冲上心头。梅自寒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抱起床上的孩子,梅时雨骤然被提起来,以为父亲在和她玩坐飞机,发出兴奋的叫声。褚屿说:“她还这么小,你就天天在想着怎么离开她,怎么抛弃她吗?”
梅时雨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吓到了,止住了自己的声音,卧室里一片沉默。褚屿知道不该在孩子面前吵架,但他现在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把孩子塞给梅自寒,自己离开了房间。
梅自寒木然地抱着孩子,他不知道褚屿为什么会生这么大的气。这真的是一个很过分的要求吗,可她也是褚屿的孩子。梅时雨躺在他身上咿咿呀呀地叫,又拉住他的衣服纽扣,但梅自寒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她终于被吓得大哭,梅自寒才恍然发觉,赶紧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摇晃着哄她。他刚才太失态了,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孩子。梅时雨哭累了,把脑袋拱在梅自寒胸口。梅自寒看了一眼时间,孩子该吃饭了。但他已经没有奶,只能带她去餐厅泡奶粉。
梅自寒现在彻底猜不出褚屿到底为什么而来。如果不是来带孩子走,那他是来做什么。梅自寒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他没有长妊娠纹,但肚子上仍布满细细的皱纹,像一个瘪了的气球。以他现在的年龄,想恢复到原状还需要一段时间。他不觉得褚屿会对这样的身体有欲望。又或许是褚屿的未婚妻不能生育。可他也只是个beta,能怀上梅时雨已经是个奇迹。他泡好了奶粉,看到梅时雨下巴上有一块没化开的润肤露,这应该不是科琳涂的。褚屿可能只是心血来潮想来这里体验一下父慈女孝,就像他之前在基地里偶然想体验同居生活一样。而他刚才的话戳破了褚屿的想象。如果是这样就好了,梅自寒抽了一张湿巾替孩子擦掉多余的润肤露。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大人,有足够的消化情绪的能力。即便再次被羞辱被轻视,他也不会再轻易受伤了。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褚屿离开卧室后,在楼梯间里待了很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或许是被看穿了来意的恼羞成怒,又或许是得知梅自寒竟舍得抛下孩子的不可置信。他的omega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毫无眷恋地离开的吗?褚屿握紧窗户边缘,才强压下胸中过于汹涌的情绪。事态发展与他的设想有很大的出入,原本的计划无法进行了。现在还不适合带梅自寒和孩子回去,那就先让他们留在冰湖城。之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医生建议褚屿尽量多承担一些育儿职责,让前几个月过于劳累的伴侣好好休息。刚生产后的beta也需要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可以用这个时间出门走走,或是同伴侣与朋友独处。褚屿从此在梅自寒家安营扎寨,跟着科琳学会了怎么冲泡奶粉,怎么拍嗝,怎么换尿布,怎么看懂梅时雨的需求。虽然多数时候孩子还是由科琳照顾。梅自寒没想留褚屿下来,褚屿也毫不见外地自顾自搬家,梅自寒每天都会发现家里多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梅自寒家的书房从此成了褚屿的书房。虽然梅自寒从前没把它当书房用,总是关着门,往里面堆放杂物。褚屿花了两小时把堆到天花板的纸箱清扫出去,让书房恢复本来的功能。
冰湖城刚刚开春,短短几天内气温上升了不少。梅时雨玩了一上午,现在躺在小床上午睡,有科琳看顾着。褚屿按照医生的嘱咐,带梅自寒去附近的公园走走。梅自寒怀孕时经常在公园散步,时隔短短三月,天地间已然换了新的面貌。地上的积雪都化了,公园里的梨树和杏树开始抽芽,开出浅色的小花。两个人走在池塘边安静的小路上,偶尔有人从身旁经过。褚屿一直拉着梅自寒的手。梅自寒长了一副高大的骨架,手却软软的,褚屿想着,握着他的手又揉捏了几下。梅自寒一直任由他牵着手。更亲密的事过去早已做了个遍,拉个手也不算什么。天气持续回暖,池塘的冰层越来越薄。梅自寒觉得自己又在自作多情。褚屿只是在提防他再度寻死,怕一松手他就会跳进池塘的冰洞里,虽然池塘水深可能还没超过他的身高。
褚屿已经在冰湖城待了许多天,梅自寒始终不愿意和他交流。几乎不和他说话,也不看他,就当他不存在。梅自寒似乎是打定了主意,只要他保持消极抵抗,褚屿早晚会觉得没趣,然后和从前一样自行离开。这样的认知让褚屿有些恼火。梅自寒早就是他的人了,梅时雨也是他的孩子,他有足够的理由留在这里。谁也不能让他走,就算是梅自寒本人也不行。
梅自寒的休假结束了。自从褚屿接手夜奶后,他重新获得了珍贵的夜间深度睡眠,人看上去也正常了许多。褚屿似乎不太受睡眠不足的困扰,他本就是短睡者,喂奶间隙的几段碎片睡眠对他来说基本足够。晚上照看完孩子,早上还能送梅自寒上班。产后抑郁患者应避免与外界隔离。让梅自寒早点回到原本的生活轨道上,会有助于他的恢复。褚屿是这么觉得。
自从几天前谈论过日托的事,邵嘉梁连着几天都没有再收到梅自寒的回复。早上出门前他把买给梅时雨的婴儿摇铃塞进包里。邵嘉梁想,如果今天还是没见到梅自寒,下午就直接去他那里一趟,正好也好久没见过梅时雨了。
邵嘉梁刚从车棚出来,就看到梅自寒的车就从面前经过,停在了之前常停的位置。看来是来上班了。邵嘉梁走进停车场,却看见梅自寒从副驾驶座上下来。从驾驶座里出来的陌生男人从后座上取过外套,给梅自寒穿上,又和他说了几句什么,梅自寒却置若罔闻。邵嘉梁觉得这有些不正常。虽然他们只相处了半年多,但他已经了解梅自寒的为人。梅自寒总会习惯性地照顾所有人的感受。午饭后同事们聊天,时常有人的发言被其他争论打断,即便只是刚来几天的实习生,梅自寒也会在争论过后问问实习生刚才想说什么。这样反常的举动反而更说明了关系的不同寻常。梅自寒背好包,邵嘉梁看见那个男人牵了梅自寒的手,也往停车场出口方向来。
邵嘉梁和梅自寒打了个招呼,梅自寒抬起头回应。褚屿在旁边没说话。看着面前的荧光背心,他突然明白女儿每天喝奶时都要抓着的荧光大橘子是谁送的了。梅自寒什么时候有了一个关系这么好的同事?褚屿回想了一下在基地时见过的几张脸,似乎没有这号人。他们不仅一起工作,这个同事甚至认识梅时雨,还能哄得梅自寒把这个与室内陈设审美格格不入的玩具放到孩子床头。他们才认识多久?褚屿又扫了一眼邵嘉梁身上鲜艳到可以指挥交通的反光涂层。真是看不出来,就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朱庇特人竟还有这种本事。
褚屿把人送到楼下,梅自寒让他先回去。褚屿本就没打算一路跟着他去上班,和梅自寒说了一声晚上来接他后,便匆匆离开了。
梅时雨出生之后,邵嘉梁几乎每周都会去梅自寒家几趟。那时候的梅自寒虽然很疲倦,但人看起来总是温柔平和的。不像现在,邵嘉梁发现梅自寒又在对着窗外放空,一整天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梅自寒和邵嘉梁说那个人是梅时雨的另一个父亲,这几天刚到。邵嘉梁其实已经猜到。邵嘉梁的母亲是律师,他也有几个擅长家庭法的律师朋友。邵嘉梁觉得梅自寒可能在为抚养权的问题担忧,如果他们的矛盾真的走到了不可调和的那一步,他也可以提供一些帮助。梅自寒朝他感激地笑了笑,没有拒绝。虽然邵嘉梁已经帮了自己很多了,梅自寒想,但多了解一些这方面的信息永远不是坏事。不过梅自寒目前还没有什么头绪,他还不知道褚屿到底想从这里获得什么,他们的关系又将何去何从。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在梅自寒复工的第二天,梅时雨病了。科琳一早就发现孩子的异常。她根据梅自寒的嘱咐给梅时雨泡了150毫升奶粉,梅时雨还没喝完就吐了。梅时雨刚刚转为奶粉喂养,奶嘴流速更快,她有可能还没完全适应。给梅时雨换了身衣服,科琳刚哄她睡下没多久,她就醒了,开始哭闹起来。科琳这个点钟一般在打扫卫生,也只能摘下手套和围裙抱孩子起来。她发觉梅时雨身上有些烫,一量体温,是发烧了。家里备有退烧药,但是科琳不能擅作主张。婴儿用药需更为谨慎,她得征询雇主的意思,况且雇主本就在家。她抱着孩子敲了敲书房的门,房门上了锁,里面听起来很安静,没有褚屿的回应。她在梅时雨的额头和手腕上敷上凉爽的湿布,梅时雨感觉舒服了些,哭闹声渐止。科琳又找了一次褚屿,书房里还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知道褚屿在里面做什么。她没有办法,只能联系梅自寒。
梅自寒这天忙得晕头转向。他早上刚收到编辑部发来的第三次审稿意见。文章第二轮修改的时候他已经在家待产,因此改得比较着急,他心里十分没底。下午研究所又开了个会。这一次所里有好几个组都要去永冻湖,需要共用不少设备。永冻湖每年适合野外勘探的时间是有限的,冬季天气恶劣,夏季冰层太薄,只有春季的几个月黄金时间,不能再往后拖了。一场会开了好几小时,梅自寒回办公室的时候头重脚轻。会议室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二氧化碳浓度太高了。他看了一眼落在桌上的通讯器,昏沉的头脑被泼上了一盆雪。上面是科琳的两个未接来电,然后是一条信息,简短地告诉他梅时雨发烧了。
距离平时的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褚屿提前到了研究所。梅自寒刚放下通讯器就在窗边看见了车,马上拿起外套奔下楼。褚屿出发前刚把梅时雨哄好。他看出来梅时雨明显是感冒了,边哭边流鼻涕,他都擦不过来。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他觉得没有必要让梅自寒太担心。梅自寒上了车,褚屿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梅时雨的状况。反正一会儿就到家了,梅自寒自己也能看得到。
褚屿不知道自己简单的几句话在梅自寒的心里引发了雪崩。在道路通畅的情况下,从研究所回家也需要开十五分钟。梅自寒看着面前灰蒙蒙的街道,眼前不可控制地发黑。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但梅时雨是真正的天使宝宝。除了刚出生时的新生儿黄疸,梅时雨没再有过任何病痛,每一次体格检查都是完美通过。这时常会让他忘记她只是个不满三个月大的婴儿。梅自寒非常后悔那天仓促断奶的决定。即便她最终要被带走,他也可以再多等几天。晚断奶一天,他的免疫力就能多保护梅时雨一天,以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才刚刚上班,梅时雨就生病了。他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他们真的要分开,还会发生什么更可怕的事。
梅自寒鲜少与人发生争执,因为他很不擅长吵架。他的情绪一激动,脸就会涨得通红,张着嘴也说不出话。可是过去即便再激动也从没出现过这个情况,梅自寒缩在座椅里,喉咙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迫,让他喘不过气。他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濒死感,他知道这不是来源于生理。他第一次相信自己可能真的患有精神疾病。如果他被确诊,褚屿不再需要抢夺,他自己就会失去抚养梅时雨的能力。可是褚屿真的想要孩子吗?他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下坠落。梅时雨病了,褚屿看起来一点也不在乎。对褚屿来说,她可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生下的小玩具。玩具破损了,就不值得继续玩下去。可她对梅自寒来说很重要。梅自寒真实地感到缺氧,过往的情绪碎片混乱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他想起梅时雨刚出生时他每晚都腰疼得睡不着,想起生产那天在病床上给自己签风险告知同意书的恐惧,褚屿离开前来办公室找自己时敲击桌面的手,那个被丢在饭桌上的袖扣盒子,那晚酒吧里褚屿玩味的眼神。自从梅时雨出生后,梅自寒很少回想之前的事。不管它们该不该发生,都已经发生了。但是这一刻他突然很想回到过去,无论能改变多少都会比现在更好,和褚屿相遇后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让他追悔莫及。他从没想招惹这个人,但褚屿却总能给他带来一次比一次难以承受的痛苦。
褚屿习惯了梅自寒的沉默,可耳边传来的短促呼吸声显然是不正常的信号。褚屿立即把车靠边停下,解开梅自寒的安全带,松开领口,把他揽进怀里按压背部迫使他深呼吸。他和梅自寒说自己出发的时候医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儿科医生,他们一回去就能见到。他又说梅时雨的体温不算太高,科琳一直有给她喂水,不会出问题。梅自寒未必能听得进,但褚屿还是一直和他说话,让他转移一些注意力。这是梅自寒第二次在褚屿面前惊恐发作,如果把上一回的威逼利诱也算做一次成功经验,褚屿觉得这一次他应该也能安抚得了。过了几分钟,褚屿感受到怀里的人逐渐不再发抖,他抚摸着梅自寒的后背,直到他的呼吸频率趋于正常。
原来他这么在意我们的孩子,褚屿想。梅自寒恢复了平静,褚屿放他坐回座椅,帮他系好安全带,重新启动汽车。这是在他以往的生活经验中从未体验过的。唯一期待他们出生的人在他们出生后的二十几年里没有过做出过什么与这份期待相称的行为,痛恨他的人倒是恨得格外持之以恒。褚岚是一个例外。他们从出生前就在一起,褚屿有时觉得他们在出生后也没有真正分离过,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不过梅自寒也有些过度紧张了,褚屿想,孩子在成长过程中难免有磕碰。等梅时雨大了,梅自寒总还是需要学会脱敏。
褚屿在来冰湖城的第二天,就调了一个信任的医生过来。梅自寒居住的街区里的全科医生诊所旁边最近新挂上了一个儿科医生的门牌。梅时雨是上呼吸道感染。医生留了镇痛退烧的药,如果到明天烧还没退,可以吃一颗。主要是要让孩子休息,保持正常的喂食和饮水。并且打开加湿器。如果这两天内体温再次升高,要马上联系他。
他们两人轮换着吃晚饭和照看梅时雨。褚屿发现自己的信息素在这种时候有了些特别的作用,梅时雨还在发热,但是被包裹在海浪中时,她似乎会舒适一些。到了晚上,褚屿让梅自寒先休息,他看上半夜,到下半夜再换成梅自寒。梅自寒觉得这个安排合理。褚屿抱着孩子在卧室里,一直留意着沙发那里的动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梅自寒终于睡着了,褚屿才轻轻地过去取走了他的闹铃,关上卧室门。梅时雨在自己的信息素里睡得挺好,没有必要大半夜地把梅自寒叫醒,去刺激这个操心的爸爸的神经。天快亮的时候,梅时雨退烧了。她终于睡熟了,被褚屿放到小床上时也没有醒来。褚屿又到客厅,把同样睡熟了的另一个人抱回房间。窗外已经有隐约的鸟鸣,褚屿拉好窗帘,不让即将出现的阳光干扰房内两人的睡眠。这个小崽子真是娇气,空气干燥了点就会感冒,用纸巾擦脸就会损伤皮肤。褚屿又看向躺在床上的梅自寒,这个大崽崽也不让人省心。他现在这么脆弱,需要自己的照顾。他怎么会想让我走呢,褚屿想,他们明明都很需要我。褚屿感到一丝负担,但又觉得由他来照顾自己的beta和自己的孩子,是最理所当然的事。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梅时雨烧退了之后,断断续续咳了一星期,病才好全。这一次生病之后,她变得非常黏褚屿。可能是喜欢他的体温,也可能是喜欢他的信息素。或许是以前真的能感应到爸爸独身带孩子的辛苦,她从很小就能自主入睡,梅自寒只要把她放到小床上,她通常很快就会睡着。而现在父亲也来了,她似乎知道自己变成了被很多人宠的小朋友。褚屿不把她抱在怀里,她就不肯睡,一放下就哭。褚屿于是把梅自寒的婴儿背带找了出来,在梅时雨没有睡觉的时候都把她挂在身上。虽然待在同一个房子里,科琳有时会一整个上午都见不到他们父女,到了中午,褚屿才抱着孩子,带着空奶瓶和尿布桶从书房出来。
梅时雨病好了之后,梅自寒也恢复了之前的工作节奏。她经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自己不再能像从前那样总是见到爸爸了。她原本的作息因此再次打乱。以她现在简单的思考能力,只能把晚上睡着后醒来和爸爸消失两件事联系在一起,所以只要她晚上不睡,爸爸就会一直在。梅自寒后来意识到了她的想法,难过得说不出话。褚屿见不得他这种表情,当晚就收拾了梅时雨的睡袋,让她躺到大床上,睡在他们俩之间,让梅自寒能看着孩子入眠。梅自寒有些迟疑,这样会宠坏梅时雨的。梅时雨从刚出生就一直睡自己的小床,分床睡更加健康安全,从第一次在冰湖城做产检时医生就这样建议他。褚屿把昏昏欲睡的梅时雨从身上解下来,和他说育儿方法有很多种,最科学的未必是最适合所有人的。等梅时雨再大一些,想宠坏她她都不一定愿意了。梅自寒又被说服了。
梅自寒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他最近吃得好,休息得也好,人被养胖了一些,不再像前几个月一样单薄而憔悴。褚屿在梅自寒家里一待就是一个月。梅自寒不知道他还打算继续在这里当多久的家庭主妇。褚屿似乎一直沉浸在这个角色里,天气晴朗的时候背梅时雨出去晒太阳,阴雨天里就留在家,把她放在毯子上做按摩。梅自寒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后,褚屿不再每天送他上下班。有天梅自寒下班回家时发现房里空无一人,他神经紧绷地在家里找了一圈,才听见褚屿带着孩子打开家门的声音。褚屿和他说梅时雨今天很勇敢,打完预防针只哭了两分钟,医生送了她小企鹅贴纸。梅自寒这才想起褚屿前几天和他说过疫苗的事,他已经全然忘记了。梅自寒内心十分懊恼,他越来越不称职了,竟然会一去工作就忘了孩子。褚屿没给他继续伤怀的时间,把梅时雨直接放进梅自寒怀里,和她说今天表现得不错,奖励晚上和爸爸一起睡觉。
邵嘉梁听说梅时雨最近生病了。小婴儿的抵抗力弱,病中不便客人来访。过了几周,梅自寒说梅时雨变得比之前更生龙活虎了,天天都在毯子上翻来翻去。那天下午的工作正好结束得早,梅自寒就带着邵嘉梁回家。科琳还没下班,和他们说孩子还在卧室睡觉,褚屿从中午就进了书房,交代她不要打扰。已经到了梅时雨平时起床喝奶的点了,邵嘉梁前几个月常来做客,对梅自寒家很熟。梅自寒也没和他客气,一边准备奶瓶,一边叫他去房间抱孩子出来。
邵嘉梁最近觉得梅自寒身上总有一种似有若无的特殊气味,打开卧室的门,海潮的气息随着流动的空气在他身边蔓延,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味道。他也就几周没来过梅自寒家,房内的一切已天翻地覆。米白的床单上铺着淡黄色的被子,被面抚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两个一模一样的枕头整齐地并排放置在床头。这显然不是梅自寒会做的事。梅时雨躺在大床边的拼接床上,已经醒了,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上方的床铃。褚屿当时让孩子睡在他们之间,没过两天就后悔了。虽然梅自寒总是和他保持距离,但在之前的夜晚,他还能趁梅自寒睡着后把人搂在怀里,而现在两人中间隔了一个圆滚滚的电灯泡,梅自寒又有了离他更远的理由。褚屿一向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第二天就找回了梅时雨的小床,拆掉一边护栏,调整高度,把它固定在大床的一侧。褚屿有时夜里哄完孩子,就会在她的额头上亲一口,再把她放回左边的小床上。梅自寒不知道褚屿已经起来过一趟,还在他的右边睡得迷迷糊糊。褚屿靠近梅自寒,在他的额头上也亲了一口。这样才公平,褚屿想,不能因为有了孩子就冷落了孩子的爸爸,他们两个才是这个家庭的中心。
褚屿在书房里待了一整个下午,出来的时候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察觉到家里多了一种令人不悦的气息,梅自寒带陌生人回来了,多半就是那个荧光橘子。果不其然,褚屿还没走到客厅,就看到梅时雨躺在邵嘉梁怀里咕嘟咕嘟地喝奶,梅自寒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好一番其乐融融的场景。如果自己没来,梅自寒该不会打算找这个人当梅时雨的新父亲吧?褚屿嫌恶地看着沙发上的人和他的棒球短裤。天气还这么冷,故意穿这么少给谁看?从自己到这个人,梅自寒的审美滑坡比雪崩还快。
家里只有伴侣和孩子,唯一的外人科琳又是beta,褚屿平时在家不佩戴信息素屏蔽贴。梅自寒对他的信息素很敏感,最先发觉出信息素里的情绪。他走到褚屿身边,想和他说有客人在,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能不能等晚上再说,却被揽着腰带进怀里。梅自寒莫名其妙地看着褚屿,以及他那个在自己腰上不安分作乱的手。沿着他的目光,梅自寒突然明白褚屿的不快是冲着谁了。这令他有点为难,他刚刚才留了邵嘉梁吃晚饭,梅时雨一直都很喜欢邵叔叔。梅自寒不明白他们两个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过节,不然怎么会第二次见面就这样。好在邵嘉梁表现得很得体。或许是他察觉不到褚屿的态度,又或许是他自己主动过滤。吃饭时适时地夸赞科琳的手艺,晚饭后就一直陪梅时雨玩。这更让褚屿觉得自己吃了苍蝇。
冰湖城研究所最近组织了一次露营活动,包了一架飞行器去南边的山上远足,从周末连到工作日一共五天,可以带家属同行。梅自寒对此很感兴趣,刚听闻这个消息时就做开始做准备。研究所这次去南部的高山群,是地壳运动形成的断裂带,如果没有自驾飞行器很难前往。马尔斯星气候湿润,以平原和丘陵为主,地貌形态相对单一。与之相比,朱庇特星才是地质学课本上的常客,一颗星球上集齐了大多数地理奇观。梅自寒当年打算来朱庇特访学,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想亲眼看看课本上那些令人惊叹的自然风光。他那时还在房间里挂了一张朱庇特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了想参观的地点。不过世事难料,当他真的来到朱庇特星时,已经有了三个月身孕。大着肚子不方便独自旅行,他原以为生完孩子之后还有机会出去逛逛。但事实正好相反,孩子离开他的身体之后,他却比之前更牵挂担忧。梅时雨还太小,不适合出远门露营。她又刚刚生过病,梅自寒也不放心离开她这么多天,于是决定不参加活动。
研究所一向没有什么坐班的概念。参加露营的同事们大多在周五早晨就拖家带口来上班,梅自寒在走廊上见到了不少陌生的面孔。还有的人把宠物都牵来了,茶水间外的阳台上聚了一圈排队摸狗的人,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仿佛提前进入度假氛围。到了中午,之前订好的飞行器降落在研究所楼顶,大家便拖着行李登机。大半个所的人乌泱泱离开了,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大楼一下子安静下来,梅自寒心中不免有些寂寥。他也不是完全不觉得遗憾,甚至有一瞬间想过如果他当时没有选择留下孩子,或者这个孩子从没存在过,他的人生会不会有不同。不过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只是一次露营活动而已,又不是将来再也去不了,不用过几天他就会忘记这件事的。梅时雨才是他人生的珍宝,她给自己带来了很多从前未曾想象过的幸福和满足。他不应该把这样的小事记挂在心上。
冰湖城最近天气不好,天黑得也早。天色暗下来之后,研究所里静得有些可怕,梅自寒打算提早下班。褚屿已经很久没有接送他上下班了,梅自寒自己收拾了东西去停车场。他刚走出大楼,就接到褚屿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让他现在到天台来,又问他知道怎么上天台吧。梅自寒不明就里,还是照着他的话坐了电梯上楼。楼顶上漆黑一片,但能看得清停靠在上面的小型飞行器,以及旁边的褚屿。褚屿说他没有进入园区的航空通行证,不过他的飞行器上有反雷达涂层,这会儿还没被发现。但是涂层只能防的住雷达观测,用肉眼还是能看的见的。“所以这位看到了违规飞行器的先生”,褚屿打开舱门问道,“愿意和我出去兜风吗?”
褚屿从一周以前就觉得梅自寒怪怪的。也不是情绪有多低落,就是看上去不太对劲,问他也什么都不说。冰湖城研究所的出行计划不是什么机密,褚屿很容易就打听到。他觉得梅自寒幼稚起来跟梅时雨一模一样,这段时间下雨不能出门玩,梅时雨就会在家生气。他又想起之前封闭在基地的那半年,如果不是有自己在,梅自寒可能都要闷坏了。梅自寒不去露营对自己来说是件好事,省得又给那个人提供献殷勤的机会。褚屿提前和科琳商量好周末留下来照看梅时雨的事,又给她了一管自己的信息素提取液。既然五天太长,那就挑个近的地方,去个一两天。褚屿选中了大约三小时飞行距离的小洋岛。梅自寒已经在冰湖城待了快一年,该带他出去玩了。
梅自寒之前不知道褚屿在朱庇特星也有飞行器。既然有小飞行器,为什么之前还总是开自己的车。不过关于褚屿,他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不差这一件。小飞行器的驾驶室后面是卧室,卧室的窗边摆着床,铺了米白的床单和淡黄的被子。梅自寒第一眼看到时还以为褚屿把家里的床直接搬来了。他趁褚屿转身时把床垫掀开来看了看,床架还很崭新,看来不是家里的那张,只是同型号。衣柜和浴室里放了他的衣服和平时常用的东西。褚屿和他讲了一下这两天的旅行安排,让他在卧室里休息一会儿,如果无聊了就来驾驶室。梅自寒觉得这可能就是让步效应,把梅时雨丢在家五天对他来说是不可接受的,但是缩短成两天就可以了。而这两件事其实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梅自寒坐在床上,看着舷窗外深蓝色的天空。褚屿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梅自寒不知道自己从何时开始已经变得如此信任他。
他们降落在小洋岛的飞行器营地时夜已深了。褚屿之前准备了晚饭,放在厨房冰箱里,让梅自寒先吃。但梅自寒还是等他一起。小洋岛与冰湖城纬度相近,但受洋流影响,气候比冰湖城温暖得多。两人吃完饭后,在营地附近散了一圈步,就回飞行器睡觉。冰湖城尚在仲春,小洋岛已经入夏。褚屿打开卧室的天窗,他订的这个营地位于山谷中,四周静悄悄,远离光污染,他们躺在床上就能看到星星。梅时雨那个聒噪的小崽子不在身边,褚屿看着枕边人,他们难得能共享一段宁静的二人时光。这让他回想起他们从前在基地时的夜晚,他原本不知道自己竟这样怀念那段日子。
不过那时候的梅自寒还不是这样的。褚屿出发前看过天气,只给梅自寒收了几件轻薄衣物,但他还是能有办法用这几件衣服把自己包严实。褚屿想起过去,自从梅自寒跟了自己之后,就再也没让他在床上穿过裤子。梅自寒总觉得裸睡很别扭,无论如何也得穿一件长上衣,能盖住一点是一点。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落在褚屿眼里都成了欲拒还迎的情趣,咬着衣服张开腿的样子可比全裸有意思多了,在床笫间更显得含羞诱人。褚屿回想起手掌下肌肤的触感,他那时想抱梅自寒就能抱,手指从覆在大腿上的衣服边缘探进去,由臀及腰一路向上摩挲。后腰靠近脊椎的地方是梅自寒的敏感带,只要在那处多揉捏几下,梅自寒就会软了身子,靠进怀里任自己摆弄。不过这些旖旎的美梦都好像上辈子一样遥远了。褚屿到冰湖城的时候,梅自寒刚生完孩子,身体还没恢复,因此格外畏寒,连睡觉时都要穿着厚厚的衣服。不过经过几个月的休养,梅自寒的气色比之前好了不少。但他每晚睡前仍然都要穿戴整齐。究竟是恢复好了还是没有恢复好,谁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他们按计划去了小洋岛动物园。小洋岛气候宜人,生态环境比冰湖城好。他们先坐着动物园的车去看漫游区域。大型猛兽在里面自由漫步,这个区域面积很大,溪流交错,草木茂盛。而圈养区域的环境类似于公园,一侧是动物的围栏,另一侧种着时令花卉,中间的石板路上游客来往喧闹。有孩子的家庭似乎更加青睐这个区域,从身边经过的大多都是推着婴儿车或是把孩子扛在肩上的父母。梅自寒被褚屿牵着手穿行其中,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们似乎把最适合来这里的人落在家里了。
梅自寒之前没有来过这个动物园,因此看什么都是新的,往哪走都无所谓。但褚屿似乎不同,看过了镇园之宝小熊猫后,便带着梅自寒七拐八绕,朝着一个人烟越发稀疏的地方去。直到梅自寒开始怀疑褚屿是否真的认路时,褚屿才停住脚步,和他说到了。面前是一条僻静的小溪,水边有一整片平整的沙地。难得能找到一片这么合适的场地,褚屿从背包里拿出一把铲子,塞进梅自寒手里。
梅自寒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要做什么。他看到河对岸有两个小男孩正在用沙子堆堡垒,看起来是一对兄弟,两个人年龄加起来不超过十岁。梅自寒哭笑不得,褚屿连铲子都准备好了,不会真的是带他来玩沙吧。他不知道褚屿从哪里打听到自己的这个爱好,信息滞后性有点大,这已经是他二十年前喜欢玩的了。褚屿携带的专业装备还不止于此,他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桶,到河边提了一桶水回来。梅自寒心想原来褚屿也对沙地建筑建造有些了解,连第一步应该用水和沙都知道。
时隔多年,坐在沙地上的感觉还是那么好。梅自寒把手埋进沙里,沙质细腻,触感冰凉,他从小时候就很喜欢这么干。他上中学之后就不再天天去海滩了,他的沙雕技艺也就一直停留在幼年水平,没有再进步过。他先用沙堆了一个记忆中的教工宿舍楼,虽然看着不太像,但是他自认为神似。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了,将来也不会再去,但很奇怪地,无论是快乐或是悲伤的梦,他的梦境场景总是构建在那栋灰蒙蒙的公寓楼里,已变成他抹不去的来处。然后他又照着在冰湖城的住处堆了另一栋房子。那是一栋典型的朱庇特北部建筑,有斜坡的屋顶,厚实的墙体。他在那里迎接梅时雨的到来,开始了人生的新篇章。但追根溯源,真正令他的人生驶向意外的人是褚屿。思考这个问题总会让梅自寒心绪不宁。他丢下手里的铲子,看着在远处拿桶接水的褚屿。是过去的家庭,还是未来的家庭,又或许他终究只是自己的人生中的过客,梅自寒不知道该把他放在哪里。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吃过晚饭后,他们回到山谷的营地。小洋岛地热资源丰富,大大小小的温泉眼遍布全岛。营地附近就有一个温泉山庄,规模不算大,但私密性很好。梅自寒从回来的路上就一直拿着一张在餐厅门口收到的传单。传单深蓝色的背景上画着一只粉色的兔子,底下是地址和每晚开场时间。褚屿已经在收拾两人的衣物了,晚上泡完温泉就直接住在那里。他问梅自寒晚上想穿哪件,梅自寒却说不想泡温泉,想去看这个演出。
小洋岛虽小,但当年也被梅自寒标注在了他的旅行地图上。小岛上没有什么奇异的自然风光,温泉和动物园也还不足以吸引游客。真正令它声名在外的是它发达的色情产业,朱庇特性都因此得名。梅自寒也有好奇心,甚至比大多数人更旺盛一些。他还记得当时在旅行者网站上见过这个兔子标志,它被评选为那一年小洋岛最值得观看的色情表演。这还是梅自寒第一次对自己的安排提出反对意见,褚屿有点惊讶。他开始反思今天白天的动物园之行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本以为梅自寒会很喜欢。之前的活动都是孩子玩的,梅自寒肯定是觉得无聊了,褚屿想,到了晚上,是该找点成年人的刺激了。
进入演出所在的街区,连路灯都似乎比外面暗上几分。窄窄的街道两侧密布着小酒馆和情趣酒店,还有隔几步就有一家的美容美体或是按摩放松的小店,闪烁的招牌在夜色里散发暧昧的光。小洋岛全年日照时间长,当地人肤色较大多数朱庇特人来说更深,在小洋岛文化中也是以黑为美。在街道上有走走停停的初来者,也有已经寻觅到了目标,正挽着自己的临时情人前往下一个目的地的熟客。褚屿与梅自寒虽然牵着手,但举止并不亲密。他们迎面走过来一个高大的男人,手臂上挂着一个深色皮肤的娇小omega.这位omega似乎对褚屿很有兴趣,尽管双方身边都有人,但他不太介意,多几个人也没什么问题,仍持续地对褚屿抛着媚眼。褚屿转过头看梅自寒,梅自寒却没在看他,也没什么反应。褚屿有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的期待落了空。明明是梅自寒自己要求来的,结果来了之后却什么也不留意。那他到底是来做什么?褚屿觉得梅自寒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梅自寒此时无暇顾及褚屿在想什么。他刚踏进这个街区就后悔了,悔意在进入粉兔子表演厅时达到顶峰。朱庇特星全境禁止成年alpha与omega在公共场所释放信息素,小洋岛也不是法外之地。但信息素毕竟是重要性征之一,站在门边和窗口招揽客人的alpha和omega都会若有若无地放一些信息素出来,如果味道不讨人喜欢,那生意也做不成。而表演厅这样的室内声色场所就更加不再是绝对的公共空间。演员在台上表演,观众在台下三三两两地坐着,装扮成兔女郎的服务员拿着托盘在人群中来往穿梭,端上酒水和餐点。兔女郎们绝大多数都不是beta,脖子上松松地挂着不紧贴就无法起效信息素屏蔽环,和妆容装扮一起,组成某种性感的象征。梅自寒欣赏不了这样的性感,被熏得头脑发蒙,怕自己真的晕到呕吐,只敢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
台上的表演一个接一个,几乎没有中场休息时间。有钢管舞,也有脱衣舞,但更多是尺度更大的双人表演。两个演员分饰犯人和警察,学生和家庭老师,或是独居omega和水管修理工。舞台场景会随节目的变化做简单调整,但唯一不变的重要道具是舞台正中央的大床。两个角色无论最初是什么关系,最后总会在床上坦诚相见。床的高度被特意调节得很低,以便观众观看清所有性爱细节。演员们大多没有太好的的演技,但都有不错的床技。观众们毕竟不是来这里看话剧的,相比于情节,他们更关心那两个人什么时候脱衣服,什么时候换体位。梅自寒把自己埋进座椅里,松软的靠背仿佛隔绝了一部分横冲直撞的信息素,稍微缓解了他的不适。他想着如果早几年来看这个表演,应该会大饱眼福。但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也就是看个形式的新鲜而已。现场表演的视觉冲击肯定是有的,但前一个节目里演犯人是个美艳的女beta,这个节目的学生是个清纯软糯的男omega.他们才是最具有性吸引力的下位者形象,自己从来不在此列,梅自寒不太能代入得进去。不过对于感情好的情侣来说,代不代入可能都无关紧要,色情表演只是一种助兴的工具。他看到前面一桌的情侣从开场就没看过舞台,只沉迷于和对方交换嘴里的糖果,到现在已经吻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只缺一张床了。梅自寒在想如果他们真的忍不住在座位上现场实战,自己到时候该看台上还是台下。
再好的东西一口气吃多了也会腻。连续几个双人表演过后,舞台的大幕拉上,幕布后传来搬动道具的声音。褚屿时不时地往梅自寒那里看几眼,越看心情就越发不佳。街上的人当着梅自寒的面勾引自己,梅自寒无动于衷,现在看别人做爱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是自己以前没让他舒服够吗,会让他存了这种见异思迁的心思?别的东西倒不敢肯定,但对于床上的事,褚屿从未怀疑过自己。一定是因为梅自寒没试过别人,才会这么不知好歹,褚屿愤愤地想。
过了好一阵,幕布才再次拉开。床已经撤走,舞台正中只摆了一张椅子。音乐重新响起,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兔男郎闪亮登场,是一对双胞胎。一个人拿着丝带,一个人拿着流苏皮鞭。观众席上放的白色射灯被打开,随着音乐节奏移动。这是个互动节目,用灯光随机挑选一位幸运观众上台。梅自寒一直蜷在座位上,目光跟随着灯光,想看看是哪个观众这么幸运。他听见四周突然爆发出一阵起哄的声音,应该是灯光停了,可他朝四下看看,没找到是谁。两个人高马大的兔女郎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站在他的座位两侧请他上台。梅自寒这才看向头顶,原来幸运观众是他自己。
梅自寒现在相信这是真正的随机挑选了。他从没想上台,但还是会被抽中。两位兔男郎请他坐下,然后用一条丝带从背后捆住他的手。拿丝带的人一边蹲下捆绑,一边与搭档交换了一个眼神。梅自寒的后颈没有腺体,没有标记,身上也没有某种单一强烈的信息素气味,应该是个单身beta.节目的流程是固定的,但尺度掌握在演员手中。如果选中的嘉宾是已有终身伴侣的alpha或omega,他们在互动中一些过于亲密的行为可能会触发在场伴侣的不满。这是由标记带来的生理性反应,是难以自控的。演员需要规避这个风险,以免让演出变成演出意外。不过今晚运气好,正好选中一个beta,还是单身,那所有环节都可以正常进行了。
梅自寒并不畏惧受人注视,但在过去总是有所准备的。而这一回不一样,他完全预料不到这两只笑里藏刀的兔子下一步要做什么。一只兔子从背后贴近他的耳朵,另一只半跪在他身前,用一种引人误会的姿势把头靠近他的腿间。互动节目的演员比较喜欢两种观众,一种是无比热情奔放,比演员戏还多的,还有一种是茫然无措,脸皮特别薄的。梅自寒显然属于后者,不过是摸了几下,脸就红得仿佛要滴血,身体也局促地紧绷起来。这个男beta长得还不错,又这么害羞,节目效果应该会很好。半跪着的兔男郎摇晃着腰肢站起身坐到梅自寒腿上。梅自寒猝不及防被两团柔软的东西盖了一脸,鼻尖充斥着甜腻的香气。他还在哺乳期的时候,梅时雨有时吃完奶还会一直含着乳头不放。那时科琳教他用乳房闷住梅时雨,不用几秒钟她就会自然松开。没想到时隔几月,他竟也获得了梅时雨视角的体验。确实会喘不过气,而且在高浓度信息素的冲击下,梅自寒觉得自己的大脑越发迷糊了。
站在椅子后的兔男郎用另一条丝带蒙上梅自寒的眼睛。视觉被剥夺后,触觉更加灵敏。上衣的纽扣不知何时已经被解开,一种酥麻的触感自上而下扫过他的胸膛,停在他的裆部。其中一只兔子的手在他腰间徘徊,指尖不轻不重地捏过他的性器。梅自寒是个生理功能正常的男人,当即就起了反应,不自觉发出难耐的叫声。这让他瞬间清醒过来,最要命的地方在大庭广众下被一个陌生人拿捏,这个感觉非常糟糕。那双手并未停歇,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划着圈,然后探进被裤子覆盖的区域,柔软的双唇与炽热的鼻息贴上他的脸颊。梅自寒挣动双手,他本以为只是象征性地捆上,没想到真的绑得很紧,挣扎过后也完全没有松动。他听见台下起哄的欢呼声一阵高过一阵,胸腔中塞满羞耻与害怕。他一点都不喜欢被这样对待,无论是alpha还是omega,似乎谁都可以强迫他。过往的痛苦记忆沿着破损的屋顶漏进来,他耳边的世界越来越遥远。
或许是过了几秒,又或许是过了几分钟,梅自寒突然觉得身上的重量一轻,贴着自己的火热躯体离开了他的皮肤。耳边传来兔男郎跌坐在地的惊呼,手腕和眼睛上的丝巾被依次拆开,然后被扯进一个熟悉的怀抱。梅自寒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强光,什么也看不清。但他知道来人是谁,在这个剧院里他也不认识别人了。褚屿半架半拖地带着他离开表演厅,沿路的观众朝他们吹着口哨。现场观看了一场alpha冲冠一怒为红颜,今晚的演出已经值回票价了。
褚屿走得很快,梅自寒不得不跌跌撞撞地小跑着,有几次差点摔倒。这个街区里处处都是灯光昏暗的小巷。褚屿把梅自寒拖进其中一条,抬手摘下后颈的屏蔽贴。梅自寒的脑袋磕在墙上,被褚屿重重地吻上嘴唇,整个人被困在墙壁与褚屿身前的狭小空间里。梅自寒早就在之前的同居生活里学会了如何接吻,但褚屿今晚仿佛是在整他一般,一边用力撕咬着他的唇舌,一边堵住他的鼻子不让他呼吸。直到把人亲得眼冒金星,褚屿才愿意收手,把四肢发软的梅自寒搂进怀里细细地亲吻他的脖颈和锁骨。整条巷子里充满了浓烈的海潮气息,如果有人误入,多半会觉得有哪对野鸳鸯在此亲热,然后自觉避让。梅自寒重新获得了新鲜空气,软软地靠在褚屿身上,大腿根处抵上一个坚硬的东西,他心里一惊。还好褚屿并未打算在街头野战,把人亲够了摸够了,确认梅自寒身上浸染了足够多的信息素,不会再有哪个不长眼的胆敢觊觎,才把他松开。
梅自寒被带上台的时候,褚屿没打算拦。他觉得梅自寒真是见识短浅,才会看什么都新鲜。这两个omega最多是假模假式地打些擦边球,能有多大意思。他在台下好整以暇地安坐着,却越看越觉得不适。梅自寒不会喜欢这样,只有在最私密安全的环境中,他才有可能享受性爱。这两个omega如果能取悦梅自寒也就罢了,现在让他难受了,也不打算停止。褚屿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太正常,所谓的天然占有欲只存在于标记后的伴侣中,alpha与beta之间永远不可能有这样纯粹且唯一的连结。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阻止面前这些人的冲动不断地冲刷的他的大脑。他这么想,于是也这么做了,而且觉得自己做得很对。他松开梅自寒之后,梅自寒仍然愣愣地靠在他的怀里。褚屿意犹未尽地亲了亲梅自寒迷蒙的眼睛,以前在床上被操懵了的时候,梅自寒也是这个表情,现在依旧这么可爱。褚屿突然觉得自己前几个月在做一些没有必要的忍耐。他们过去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都是想抱就抱,想亲就亲。而现在他们又在一起了,一切就该和过去一样,自己为什么需要像做贼一样每晚等着梅自寒先睡着?褚屿又往梅自寒的侧颈上亲了一口,梅自寒似乎终于有所察觉,挣扎着推开他。不亲就不亲,褚屿想,今晚的份差不多收够了,明天的份等明天再来。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从小洋岛回来之后,梅自寒觉得褚屿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们之前虽然也同住一个屋檐下,但一直相安无事。在古斯塔夫星系,尤其是朱庇特星上,有些夫妻即便离婚后仍住在一起,以便共同养育年幼的子女直至某个约定的年龄。梅自寒原以为他们也是接近这样的关系,尽管这样的状态不可能持续太久。自从回来之后,梅自寒觉得褚屿看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古怪。他觉得褚屿对梅时雨也不如从前了。往日一向抱着孩子不撒手的褚屿,这段时间以来似乎也不再那么热络,甚至破天荒地主动向梅自寒问起日托的事。
如果褚屿知道梅自寒在想什么,他应该会觉得很冤枉。梅时雨最近长大了不少,刚换上的薄衣服没有过多久就已穿不下,又换了一批新的。她刚刚经历了第一次睡眠倒退期,如果说之前梅自寒的复工延迟了她晚上入睡的时间,那这段时间里她的作息已经完全不分昼夜了。梅时雨本来已经能睡整觉,如今又退回了刚出生不久的状态,每天夜里都会醒来。褚屿一直睡在靠近延伸床的一侧,已经先于梅自寒形成了一听到响动就起床的条件反射。尽管夜里睡得不安稳,梅时雨白天也没有更消停。褚屿有时捕捉到了梅时雨的瞌睡信号,抱着她绕着房间走了两百圈,在把孩子放上床的那一刻,她却突然睁开眼笑了,在睡袋里扭动着短短的身躯,好像前面那半小时都是在配合褚屿演戏。那段时间褚屿一看到梅时雨漆黑的眼珠转起来,就感觉莫名的头痛。好在梅时雨似乎也懂得见好就收,大概半个多月后,她的作息逐渐趋于正常。如果带孩子也有所谓的蜜月期,经过了这一阵折腾,褚屿觉得他们父女情再深,也需要一些适当的距离,毕竟距离产生美。梅自寒是法律意义上的单身父亲,在他所居住区域内的托育机构中有很高的优先级。他在梅时雨出生前就预约好了日托,现在已经办了两次推迟入园。褚屿建议他下周就把孩子送去。·冰湖城这个季节多雨,时常不能带梅时雨出门玩。她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吃饱就睡的快乐小猪了,如果白天不能充分放电,半夜就很闹人。况且梅时雨这么爱说话,正好可以去和其他小朋友聊天。送去日托本就是梅自寒的主意,他没有反对。没过几天,他就带孩子去办了注册。先从半天开始,之后再根据适应的情况逐渐增长时间。
梅时雨未满半岁,属于日托里年龄段最小的婴儿,一个保育员负责照料三个孩子。梅时雨的保育员是个干练的女alpha,梅自寒似乎对她挺满意。褚屿留下来看了几次,她的工作确实无可指摘。稍微闲下来之后,褚屿又开始时不时地送梅自寒上班。他们早晨一同从家里出发,先一起送梅时雨去日托,然后再去研究所。中午褚屿来接孩子,也会带她去梅自寒那里待一会儿,给他送去午餐。梅自寒的同事们大多知道他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他有伴侣。冰湖城研究所的人际关系紧密,褚屿来过几次后,和梅自寒有来往的同事们几乎都知道他家里有一位看着年轻但是尽责顾家的伴侣了。
送梅时雨上日托后,褚屿过了几天清静日子,他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天气渐热,梅自寒终于舍得穿得清凉了些。晚上洗过澡,他换上轻薄的睡衣躺到床上,皮肤表面的水汽仿佛直接钻进褚屿的心里。梅自寒能怀上一个,肯定也能怀上第二个,褚屿控制不住地不住想。他们已经有了一个alpha,下一胎最好是个beta.褚屿没见过梅自寒小时候的样子,如果能让他再生个小beta,应该就会和他小时候一样可爱。褚屿回想了一下,他的下一次易感期就在两个月之后。这有点太着急,梅时雨现在还太小,就算到老二出生,她也还是个离不了人的孩子。等到再下一次就刚刚好。不能再晚了,褚屿觉得自己不会有耐心继续往下等,现在光是想一想当时在基地时那些在梅自寒身上畅快淋漓的日日夜夜,就会令他口干舌燥。萨图尔努斯星上一直有alpha与beta不宜结偶,否则大概率性生活不和谐的传闻。褚屿认为这完全是偏见,他和梅自寒就很契合。或许是梅自寒在迁就自己,但他看起来总是很舒服,没弄几下就在自己身下又哭又叫,一边求自己轻一点,下面却又把自己含得更深不肯放开,完全不像是勉强的样子。梅自寒喜欢孩子,自己又能让他怀孕,而且已经生了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褚屿觉得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起了反应,是半年后生还是一年后生的纠结被他抛之脑后。远水救不了近渴,美人既已在怀,他今晚就想要。
梅自寒刚酝酿出一点睡意,就感觉自己的被子从背后被掀开。他皱着眉转过身,一个火热的躯体便压了上来。褚屿近来行事诡异,之前还在小洋岛时,梅自寒在街上走着,就会时不时地被褚屿捉进怀里亲吻,吻完还要被他通身上下闻上一遍。尽管这给梅自寒之后一段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便利,无论在红灯区内外,都不再有人主动靠近他。他身上的信息素如同一个临时标记,向所有人昭告着他有一个脾气暴躁的伴侣。回到冰湖城后不再有这么做的意义。但褚屿似乎形成了习惯,在睡前的床上,或是临分别的车里,梅自寒也会被突然地揽进怀里亲上几口,有时甚至还当着孩子的面。这让梅自寒非常羞耻,他们就是这么给梅时雨做早教的。梅自寒今晚睡前给孩子念了故事书,没顾得上褚屿。他觉得褚屿可能是不高兴了,他这么想着,顺从地张开嘴接纳褚屿的入侵。褚屿并未因此满足,反而得寸进尺,把手伸进梅自寒睡衣的缝隙,毫无顾忌地捏上他的臀肉。
梅自寒的身体果然变化了很多,生育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逆转的影响。而这每一步都是自己造成的,是他给梅自寒破了雏,将他干涸的后穴开发得汁水四溢,还让他受孕。褚屿的心中升起一种隐秘的满足。怀孕改变了梅自寒身体的脂肪分布,原本单薄的身躯也有点了曲线,显露出另一种成熟的风情。褚屿玩够了软嫩的臀肉,又向前抚过他的腰腹。褚屿还记得他们最后一次做爱的时候,他也曾这样抚摸过梅自寒发硬的小腹。那时候肚里已经怀上孩子了,只是梅自寒不懂,他也没在意,才会这样无知无觉地离开。这种事不会发生第二次了,褚屿想,梅自寒下一次怀孕的时候,他们每天都要在一起。
不同于往日,抚摸中过于露骨的情色意味让梅自寒有些紧张。这超出了他的预料,让他不由得夹紧了腿。褚屿察觉到了他的局促,在他身上游移的手调转了方向。今天是临时起意,什么也没准备,本就不适合做到最后。褚屿已然硬挺的性器隔着裤子有意无意地顶撞着梅自寒的前面,手也向那处抚弄着。经过那几个月的同居生活,褚屿已经对梅自寒的身体了如指掌。揉捏过几个熟悉的位置,他身下的身体也燥热起来。褚屿顺势脱下梅自寒的睡裤,把两人勃发的性器并在一起。
从前在基地的时候,他们经常是直入主题,用后面解决。褚屿没认真教过,梅自寒也不太懂得怎么用手一次服务两个人。因而每当类似的情况出现,褚屿都会重新把梅自寒的双手抓过来,带着他握紧两人的性器,从根部抚弄到顶端。不过这种青涩的手活也有别样的趣味。他们之前做爱的时候不用顾忌什么,但现在不同了,孩子就在不远处睡着,两人都闷在被子里,不能发出太大响动。梅自寒的额角沁出汗珠,嘴唇被褚屿咬着以捂住呻吟,性器上的每个区域都被仔细地照顾到,没过多久,就紧绷着身体在手里射了出来。褚屿从梅时雨床头取来一包湿巾替两人擦拭。“怎么射了这么多?”褚屿觉得梅自寒应该都快憋坏了。他知道很多omega在孕期时性欲会更加旺盛。虽然没问过梅自寒,但褚屿已经自动把他归入这一类。他怀孩子的时候一定忍得很辛苦,褚屿怜爱地亲了亲他的脸颊,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再次抚上他的屁股。虽然也就摸过几次,褚屿已经爱上了这个手感。等他准备好东西,下次就要用这里射,褚屿想,他得好好疼爱之前受了苦的beta.
梅自寒的孕期生活倒也不像褚屿想象的那样水深火热。孕早期时他曾心情郁结,但后来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孩子的存在越发明显,他的重心也就转移到了梅时雨身上。在孩子出生后更是如此,他其实很少想起褚屿。今晚久违的纾解并未使他好眠,这一夜梦境交杂,从遇见褚屿后发生的点点滴滴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的脑中放映。第二天早晨他独自去上班,也思考了一路。他发现自己总会轻而易举地被褚屿拿捏,从过去就是这样,他早已回想不起当初是怎么就和褚屿滚上床的,明明最初是褚屿强迫他发生关系。现在虽然还没发生到这一步,但只要褚屿想,这只是早晚的事。之前和褚屿在一起的时候他是快乐的,梅自寒从没打算否认。但那之后的痛苦他也还没忘记。梅自寒知道自己在这个关系里从未占过上风,但至少他不应该笨到反复踏入同一条河流,永远陷在出不去的死循环。他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思来想去,他打算今晚回去后和褚屿认真地聊聊。褚屿想要什么,他能提供多少,一切都可以商量。梅自寒明白自己从不擅长经营关系,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对待感情的真诚。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对他好,如果有一天不喜欢了,也应该和对方说清楚,好聚好散。他从前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现在知道是自己幼稚了。但愿褚屿也能真诚一点,梅自寒想,只希望这回不要又像从前那样被他看轻了。
再过两周就是之前定下的去永冻湖的日子。梅自寒清点了一下手上的工作,等到从永冻湖回来,他就提交提前回中央大学的申请。之后的工作不需要他实地参与,回去之后也能继续进行,况且又有邵嘉梁这个值得信任的同事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梅自寒之前就有这个打算,但是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迫切。之所以会陷入这个令他不安的境况,他认为是自己太依赖褚屿的帮助。回到有家人朋友的马尔斯星之后,他就能获得更多的支持,可以自己平衡好工作与育儿,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褚屿到时候如果想孩子了,可以来看她,或者接她去住一段时间也可以。但他们不适合继续一起生活,不该再次回到从前那种不清不楚的关系里,保持适当的距离对彼此和对孩子都好。
说好了今天要一块去隔壁组看电镜,梅自寒一早就来了办公室,等了老半天邵嘉梁才姗姗来迟。他晨跑时听到了早间电台播报的最新星际新闻,不确定情况目前有多严重,他一一联系了在马尔斯星的亲人和朋友,确认他们一切平安后才来上班。看到梅自寒一脸状况外的样子,邵嘉梁知道他今天早上起来之后应该完全没看过新闻。邵嘉梁打开朱庇特星际报,调出早间头条递给梅自寒:“马尔斯首都新区核电站今天凌晨发生数次不明原因爆炸,周围地区辐射侦测器已捕捉到同位素信号,泄露范围波及新区大学城。”
作为海底铀矿开采后续项目,梅自寒对两座核电站的建造计划大概有一些了解。按照预计的工期,首都新区核电站应该才刚刚竣工。原料还没进场,怎么就会发生爆炸?梅自寒想不明白。但大学城又确实监测到了核泄漏。或许是施工计划在他的项目结束之后又有了大的变动。
接到梅自寒电话的时候,杨鸣刚送了一车学生出发去中央大学西区。核电站刚选定地点时,他的心里就有很不好的预感。核电站离学校太近了,尤其是中央大学东区校园。如果天气晴朗,站在行星科学院的楼顶,他能直接看得到远处一座座白色的冷却塔。东区的学生也和他有相同的顾虑。核电站的建造在学生中引发很强的情绪反弹,当时有超过70%的学生在反核电请愿书上签名。这一波声势浩大的运动最终换得了在反应堆外加装最高等级围阻体,以及增加周围地区同位素探测器的许诺,但对于核电站的位置,马尔斯军工始终不松口。杨鸣总觉得这些一早备下的防护手段似乎都是在为今天的发生做准备。不过有总是比没有好,东区监测到的辐射数据刚超过临界值,大学城就进入紧急状态,东区师生立即被分批疏散到还未受波及的西区。杨鸣知道梅自寒看了新闻后肯定会来联系自己。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朱庇特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事已至此,了解得再详细也只是徒增烦恼。杨鸣和梅自寒说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不必太担心。
梅自寒下午回家,褚屿已经离开了。梅时雨上日托之后,褚屿有时也会像这样离开一阵子。他会在桌上给梅自寒留个信息,一般当晚就回来。但这一次不一样了。科琳和梅自寒说褚屿早上走得很急,只匆匆交代她这几天需要她留下,也没说要走多久。尽管褚屿之后调回了萨图尔努斯,但两个核电站的前期规划与动工都是在他任上的事。这一次离开,即便只是为了事故调查,也要花去不少时间了。
首都新区核泄漏危机没有进一步恶化,东区探测到的辐射指征在初期的攀升过后开始逐渐下降。但由于人员紧急撤出,中央大学的教学与研究活动都陷入无限期停滞。这仅仅是由核泄漏造成的直接损失,已然难以估量。学校内的气氛也因此悄然发生变化。原本不太受关注的几个反萨图尔努斯倾向的学生组织逐渐占据舆论上风口。在年轻学生中尤其突出的反萨图尔努斯倾向并非事出无因。在百年前的星际战争中,马尔斯星作为战败行星同盟成员之一,与战胜行星萨图尔努斯签订战后条款,其中包括萨图尔努斯有权向马尔斯星派驻军队。萨图尔努斯同时以很低的象征性价格买断马尔斯星自然矿产的永久开采权。后者在过去没有引起注意。直到近十年核能革新,马尔斯人才恍然发觉最前沿的资源原来始终握在他人手里。百年前的战争已经很遥远了,两个星球上的亲历者都已消逝在星尘中。但年轻的一代仍不得不背负着过往的遗产,自然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公。首都新城核电站的选址本就引发争议,如今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事故,直接坐实了先前的所有担忧。在最初撤离的惊魂未定过去之后,众人的目光开始转向对中央大学的质疑。核电站工程为什么能够在反对声浪中快速推进,校内联名请愿的不了了之是否存在来自学校的干预?最激进的几个学生组织每天发布校内简报,矛头直指中央大学。指责校方与萨图尔努斯存在利益输送,罔顾全校师生生命健康。
梅自寒虽远在朱庇特星,这天也收到了杨鸣转来的一份简报,因为上面有他的名字。这天的简报里整理了中央大学近两年来与萨图尔努斯相关的合作,各学科领域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上百个,行星科学院占了快一半,梅自寒也在此列。作为学生,能从有限的公开渠道检索到如此庞杂详细的信息,梅自寒在心里赞叹了一句后生可畏。整个项目的投标过程是否存在违规行为,梅自寒很清楚,他并不为此担心。杨鸣此举也只是知会梅自寒,让他有个准备。作为研究员,梅自寒的教学工作很少,这几年几乎没有带过大课。除了同门,学校没有太多学生认识他。名单上有的是比梅自寒声名显赫的老师,他没有理由成为被针对的目标。
话虽说得轻松,梅自寒还是费了几天功夫,整理出了一份详细的自证材料,以应对接下来的审查。梅自寒的学术生涯才刚刚起步,他很珍惜自己的声誉。中央大学就学生团体的诉求做出了公开回应,各个项目将会按照学科类别由相应的马尔斯学术组织进行独立的合规审查。正当所有人的关注逐渐散去,一条深夜匿名发布在学生论坛的信息却重新将它拉回公众视野。信息的内容是一张来源于朱庇特星冰湖城研究所网站的水文团队合照,拍摄时间是六个月前。照片中被圈出放大的男人穿着宽松的毛衣,孕态十足。最初的发布者留下这样一张指向不明的照片后功成身退,后来者很快从冰湖城研究所人员年录一路搜寻到萨图尔努斯合作名单,搜集到一切需要的信息。来自中央大学海洋勘探研究所的研究员,第二性别为beta,婚姻状况未婚。初次独立负责的外部合作项目就是萨图尔努斯军方的机密项目,项目结束不到两个月后迅速前往朱庇特星,在三个月后的照片中有明显孕肚。每一处似乎都没有问题,但按时间梳理,无法不引人遐想。经过一夜的发酵,这则信息在第二天早上引发新一轮传播。二次传播者为这个新发现取了一个更抓人眼球的标题:“利益输送?权色交易!”。
如果换在从前,中央大学有个男老师怀孕了的消息,充其量只是个稍有些猎奇的八卦,众人私下议论一阵也就过去了。作为马尔斯星的顶尖学府之一,中央大学的校风相当自由开放。无论心中是怎么想的,至少明面上不可以公开发表歧视或仇恨言论。但今时今日的状况与以往大不相同。核电站事故正处风口浪尖,梅自寒从项目中标、入驻基地到怀孕的时间线又过于暧昧。成年人下班后和谁睡觉这样的事本该是隐秘的,但高高隆起的肚腹是昭然若揭的通奸罪证。能让一个男beta宁愿远走他乡也要生下孩子,不禁令人猜想,孩子的alpha父亲身份恐怕不简单。行星科学院的内网上可以查询到梅自寒详细的教育与工作履历,页面上挂着的还是他几年前的照片,清秀中尚留有几分稚气。或许是这位研究员为保住自己的第一个独立项目,无奈委身于萨图尔努斯某高官,迫不得已做了他的婚外情人。又或者时间线可以再往前移,这位稍有姿色却始终默默无闻的研究员不甘于现状,靠出卖身体获得事业晋升的关键性机会。男性beta是六个性别中自然受孕可能性最低的一个,就这样也能在封闭项目过程中怀上孩子,私生活想必放荡淫乱到了某种程度。一个alpha可能不足以使他怀孕,但他未必会从一而终,基地里最不缺的就是手上有点权力的alpha,陪睡这种事有了第一次,之后想必更加如鱼得水。在基地待的小半年里被不知道多少人骑过,玩大了肚子,眼见瞒不住了,才仓促逃往另一个行星。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哪一个,只等着生下来验过DNA,再带去认祖归宗给自己换点别的好处。人不可貌相,看似单纯的外表下实则暗藏出卖色相走捷径的心思,是副院长师门不幸。桃色新闻本就具有最强的生命力,乘着核泄露危机的风头,几天之内,学生间已经没有几个人不认识梅自寒的大名。有的人开始质疑曝光学校雇员个人信息的合理性,不应当毫无根据地对这位同为beta的马尔斯公民荡妇羞辱。反对者则认为目前被讨论的所有信息都来自于公开渠道,不存在隐私侵犯,其他的猜测也都是基于事实的合理推断。一时间众说纷纭。
身在千里之外的梅自寒还不知道自己成为了中央大学的舆论中心。他整理好当年竞标的材料,一连等了一星期,也没有任何人来联系他。这让他怀疑自己先前的这通准备是不是反应过度。做完了行前安排,这一阵研究所里工作安排普遍很轻松,主要是为了让大家养精蓄锐,好保留充足的体力出野外。梅自寒因此也在家闲了几天。梅时雨已经半个月没见过她的父亲了,梅自寒有些忧心。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在梅自寒去永冻湖的这段时间里,褚屿会全权照看孩子。可褚屿一走就是十几天,归来之日遥遥无期,之前留给孩子做安抚用的信息素提取液也已见底。梅自寒知道褚屿并非有意拖延,他现在的境况并不容易。这个看起来本该只是为弗雷德里克公爵继承人铺平上升通道,为履历刷层金的驻外经历,却偏偏赶上了这么个大事故。这个危机该如何妥善解决,全星系的眼睛都在看着他。其中最棘手的当数受事故直接侵害的大学城居民。即便身属最政治冷感的这一类人,梅自寒也不得不承认,这群热血沸腾的学生们正在做正确的事。他发觉自己的想法越发自相矛盾。他既希望褚屿能尽快处理好一切,回到孩子身边,又希望马尔斯星上这群最有生命力的年轻人不要再像前辈那样流尽热血却一无所获。
永冻湖科考出发日期一天天逼近,焦虑逐渐吞噬梅自寒的睡眠。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打开小夜灯,躺在床上看着梅时雨。其实梅时雨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认人,这半个月以来照吃照玩,天天在日托里横行霸道,抱在手里感觉又重了一点。在空旷的大床上孤枕难眠的是他自己。褚屿留给他的气味一天比一天少,即便把脸埋进被子里,也再难捕捉到海潮的气息。他已经是这么大一个人了,却比正处神经系统发育中急需信息素的婴儿还更依赖alpha的味道。这个认知让他有些羞耻。梅自寒很想知道褚屿什么时候能回来,但实在难以向褚屿开口。不过他想,他还有别人可以问。
杨鸣发现梅自寒每次都能赶在他最忙的时候给他打来电话,而他也不能不接。黄桃一和他说余林涛出事了,他就一刻不停地前往医院。刚下车正赶着去病房,梅自寒的电话就来了,从中央大学今年的学期考试打算怎么安排到核电站清理什么时候结束天南海北地问了一通,问题看似关切,问者听了答案后却心不在焉,杨鸣讲了半天也没明白他到底想问什么,他就自顾自把电话挂了。不过听梅自寒说话的样子,他似乎还不知道最近的传言,杨鸣暗自松了口气。梅自寒怀孕生子的事被动公开后,杨鸣一直在犹豫该如何和他本人说。他固然相信清者自清,但现实往往是被恶意构陷者疲于自证,而造谣生事则毫无成本,他只感到无能为力。梅自寒现在身在异乡,如果能因此避过这一阵无妄之灾,也未必不是好事。不过对于身处漩涡中心的余林涛来说,情况就没有那么好了。
他在来医院的路上听黄桃大概讲了余林涛的事。中央大学西校区本就是尚未建成的新校区,自半月前东校区学生撤入,西区内的公共设施便一直超负荷运转。大学城解禁复课遥遥无期,东西区学生近来因此偶有摩擦。但再怎么不满,也不至于把人打成这样,肯定还有别的原因。“最近天气热了,很多学生集会都从广场改到食堂。老余是什么样你知道的,做事慢,吃饭也慢,他们急着搞自由演讲,没等他吃完就开始了。”黄桃在电话里和他说,“唉,老余这个人。我昨天刚和他们说有的事我们能帮就帮,但是不要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但是第一个人就在编排梅师兄,话说得很难听。老余到现在也不肯告诉我到底讲了些什么。”
杨鸣刚到病房,医生正在和黄桃谈余林涛的伤情。肋骨三处骨折,两处头皮创口,以及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医生还是建议留院观察一晚,近期尽量卧床静养。
尽管不是大问题,前两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如今头上包着纱布,身上绑着胸部固定带,鼻青脸肿地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还是有些可怕。学校的人带着对方学院的人来敲门,杨鸣跟着他们去了走廊。和余林涛动手的学生已经处理好伤口在一旁坐着,杨鸣瞧着他的样子,心想他们不像是打架,倒像是余林涛专程去食堂挨打了。若真要论起伤情,余林涛的情况显然严重得多,但难办之处在于是余林涛先动的手。杨鸣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平日最沉默寡言的小师弟才是他们之中最有血性的一个,拿着盘子就敢给人开瓢替人出头。虽然这小身板半点不抗揍,看起来好像一个也没打过。自从核泄露危机后,他就再没见过王述,梅自寒不在马尔斯,他就是所有人的大家长。梅自寒的事他没帮上什么,而余林涛这件事尚有转圜余地。伤情如何鉴定,责任如何判定,学校又打算怎么处理,杨鸣想,其中还有他可以做的。
时隔一年,在基地的所见所闻仍然不时出现在黄桃的梦魇。亲眼目睹梅自寒浑身伤痕,高烧不退,蜷缩在被子里呓语的画面是她前半生最惊惧的记忆。从她去照顾梅自寒的第一晚,一直到梅自寒痊愈,那个alpha始终没有出现。她因此以为这是噩梦的结束,但没想到它其实仅仅只是个开始。从结果反推过程,谁都能猜到之后在基地的那几个月里发生过什么。她恨自己竟没有发现端倪,她的迟钝或许就是将梅自寒推下悬崖的最后一双手。她太清楚梅自寒是什么样的人,如果那个人有心想欺负他,他只有落到被敲骨吸髓的下场。梅自寒又一向心软,黄桃甚至能猜到他会如何找到千万个理由说服自己留下这个无辜的生命,即便这是强奸犯的孩子。梅自寒前去朱庇特星访学的决定做得异常匆忙,就连她都是到了出发前几天才听说。这些古怪的行径如今都找到了缘由,梅自寒甚至愿意为这个不该存在的孩子远走他乡。
余林涛替她做了她想做的。她的所有愤怒随着余林涛手里盘子一起砸在了地上,胸腔中汹涌的情绪也燃烧殆尽。天道不公,不光让最好的人受最屈辱的对待,还要将他小心翼翼保守的秘密公之于众,供看客冷漠刻薄地再次咀嚼他的伤痛。黄桃安排了一个和余林涛要好的师弟今晚留下陪护,打发其他人该回哪回哪。人来人往的病房安静下来,一直在病床上僵直着的余林涛反而先开口安慰起她。他说那些人口中的自由演讲其实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说一些他们想听的话,重复强化那些荒谬的偏见。他们自知观点经不起辩驳,所以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他还没说完一句话就被打断无数次。最后是台上的人先出言侮辱,他才动的手。这根本不是什么自由演讲,是群体暴政。他又说食堂里有监控录像,当时也有收餐工作人员在,他最多就是被打一顿,不会被怎么样的。他最后又问:“师姐,梅师兄是不是真的在基地里被人欺负了。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天黑了。吃过晚饭,晚班医生来查房。余林涛吃了两粒止痛药先睡了,留下夜间陪床的师弟来替黄桃。她这时才看到梅自寒下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她现在只感到非常疲惫。余林涛只是看着老成,内心还冲动幼稚得很。当了几十年好学生,他太过真诚地相信所有人都会愿意站在科学与合理的这边。处分,留校察看,或是退学,他对校内斗殴将会面临什么一无所知。从病房出来,她觉得实在打不起精神面对周遭的人,尤其不知道如何面对梅自寒。她想了想,给梅自寒发了信息,和他说她今晚在医院,如果不是特别着急,他们明早再联系。
没打听到太多想要的信息,反倒发现师弟师妹一个两个的都在医院。梅自寒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最担忧的一种可能难道还是发生了吗。爆炸那天的单日辐射剂量或许比公开数值更高,泄露初期表现于消化系统的前驱期症状如果没有引起重视,经过两周的潜伏期,现在就到了全身症状集中爆发的急性期,受损器官可能出现致命的功能障碍。梅自寒的手心出了一层汗,现在夜已深了,不合适再打扰杨鸣。但他今晚是睡不着了,梅自寒打开学校内网。没有找到急性辐射综合征的讨论,他看到论坛第一页上铺天盖地的自己的名字。
梅时雨最近刚长出了人生中的第一颗乳牙,拿到什么玩具都想放进嘴里,晚上也睡不安稳。梅自寒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出牙环,想着明天要和科琳说可以增加半流质辅食了。梅时雨哭闹了一阵,又自己玩了一会儿出牙环,梅自寒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梅自寒抱着孩子坐回电脑前,这一夜的时间,他已经看完了学校里的人对他的议论。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叫了三十多年的名字如此陌生,众人谈论的似乎是与他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为什么所有人都会觉得他能卖身求荣,梅自寒只觉得无法理解。他从没觉得自己对同性或是异性存在过什么吸引力,身材样貌平平无奇,性格上也不善交际,他就像马尔斯星上任何一个普通的beta.如果他真的拥有传说中那样的魅力,张开双腿应有尽有,也不至于单身至今。褚屿之所以和他上床,不过是因为在封闭的基地里一时找不到更好的人选而已,并不是因为他有多特别。不过他确实获得了一个好处,梅自寒看着梅时雨熟睡的侧脸,褚屿给了他这个梦寐以求的孩子。但如果他早知道自己有生育能力,大可以来朱庇特星挑一个好的精子银行。按照朱庇特星的匿名捐赠规定,他和捐赠者之间一辈子都不会有任何联系。梅自寒想,这不知能省去多少伤心事。
梅自寒十八岁来到中央大学,不同时期结交的朋友聚了又散,唯有他始终留在原地,仿佛是某种证明时光永恒的标志物。中央大学像是他的第二个家,他原本以为自己将会在这里度过一生。即便是这样情深意重,或许也终有一别。研究所拍合照的时候他已经怀孕快九个月了,孕晚期的肚子大到完全遮掩不住。若想人不知,只能在家里藏到生产,他觉得没有这个必要。如果以未婚先孕指控他私生活不检点,他承认。但梅自寒也从不认为他有向所有人公开私生活的义务。他的离别之日可能已经来临,命运正在催促他前往人生的下一个路口。梅自寒关上电脑,把梅时雨抱回房间的床上。他还没想好离开中央大学之后要做什么。等冰湖城的项目结束,他想先回去一趟看望父母。梅时雨出生了这么久,该带她见爷爷奶奶了。之后再投投其他行星的研究所,朱庇特星就是个不错的选择,或是问问同行业的朋友,留意一下工业界的机会。实在不行还能子承父业。上一次回家,妈妈和他抱怨年轻人都不愿意留在家乡,小学老师越来越难招了,学校甚至还来问过她能不能返聘回来代一阵子课,实在是缺老师。或许这样也不错,一家人能安稳地生活在一起,梅时雨会像他自己小时候那样长大。其实还有这么多条路可以走,梅自寒想,他都能一个人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了,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他。他感觉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的夏天,自己像是一只剪断了线的风筝,风将他吹向哪里,他就去哪里。面前的未知令他害怕,但又令他兴奋。那是他一生中最自由的时刻。
第二天一早,黄桃同梅自寒打了一个漫长的视频电话,把中央大学近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她从一开始就反对杨鸣向梅自寒隐瞒一切的做法。梅自寒不是三岁小孩,即便出于善意,也不能剥夺他处置个人事务的权利。而且信息澄清也有很强的时效性,拖的时间越久,他的处境就越被动。黄桃隐隐觉得在这件事上,杨鸣并不认可梅自寒的决定,他替梅自寒回避相关的公共讨论,因为他也从心底里觉得男人怀孕生子是极不光彩的事。在性爱中雌伏人下,像个女人一样生儿育女,无一不在消解他认为本该是与生俱来的男子气概,即便是相识十几年的情谊也无法消弭理念的冲突。这令黄桃有些难过,她只觉得有的男beta天生能够生育,就像人天生有高矮胖瘦,是自然的生理功能。梅自寒只是想留下自己的孩子,这怎么会是他的错。况且他的女儿又这么可爱。梅时雨今天不上日托,早上起来喝了奶粉,正等着科琳做蛋黄泥,梅自寒把她抱来和黄桃打招呼。镜头前的小婴儿坐在梅自寒的腿上,藕节一样的小手拍打着桌面,见了人就笑,黄桃的心都要化了,没有人会不喜欢白白嫩嫩还圆滚滚的小西瓜。梅自寒将她养得很好,黄桃从不怀疑他能做个最完美的爸爸。尽管心中不免有些唏嘘,他本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相爱的伴侣,而不是被迫成为单身父亲。这个她曾喜欢过的人,比她想象中更加勇敢坚韧。黄桃感觉自己又要哭了。她关了摄像头,和梅自寒说有之后新的进展,他们再随时联系。
有黄桃帮自己盯着,梅自寒没再关注过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找齐了与当年基地项目相关的资料,他这几天在重新写材料。褚屿与爆炸案之间并不只有连带责任关系这么简单,梅自寒已然能够确定。而褚屿最近确实也陷入了一些麻烦,他现在是这场危机的头号靶子。太过显赫的出身,太过年轻的资历,以空降之姿进入萨图尔努斯军事基地,行使超越职级的权力。在极短的驻外时期搞了一堆风光的政绩,实则纰漏百出,置数千万马尔斯公民的生命于不顾。简直要素俱全。尽管梅自寒也不知道褚屿在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但他很清楚,近些天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数十条罪状并不都是真实的。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项目中是否存在程序违规。在过去,有些话他不便直言,毕竟他早晚要回中央大学,之前准备的材料仅着重于自证。但现在就没什么顾忌了。这并不是为褚屿申辩,梅自寒想,他只是觉得褚屿不应该为自己没做过的事承担责任。装订好这份冗长的材料,梅自寒在里面夹上自己的辞职信,打包寄送给王述,请她帮自己挑选一个适合的时机提交给学校。毕竟师生一场,当年是王述将他招进来。如今他要离开,也该让王述先知道。
一边处理工作,梅自寒一边抽空见了几个家政工,又去了一趟医院复诊。辞职信刚刚寄出,尚未收到回复,理论上说他仍然是来自中央大学的访问学者。永冻湖科考出发在即,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此时退出。科琳在梅自寒家工作了快五个月,他们彼此间已经很信任。梅时雨现在每周去三天日托,在梅自寒外出期间,其余的时间只能全靠她照顾。担心这样的安排会让她负担太重,梅自寒又请了一位临时家政工,并且付给她额外的报酬。不过科琳没收,只说褚屿临走前都已经交代过了,工钱也已结清。梅自寒心中五味杂陈。褚屿无法赶在他出发前回来,他在事故发生之初就已经有所预料。如果褚屿从此后再也不来,就像当年在基地时那样不辞而别,他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但他好像永远也猜不到褚屿在想什么,梅自寒想,临走前还要作一番安排,倒是会在这些小事上给他留一些莫名其妙的念想。
中央大学公布了西区食堂斗殴事件的处理决定。事件描述措辞上双方各打五十大板,一人挨了一个警告处分,两年内不再有其他违纪可以申请撤销记录。这件事似乎是个转机,从这之后,事态越发明朗。黄桃每天都和梅自寒通一个电话,絮絮叨叨地和他讲些校内最新信息。她发现近来关于梅自寒的谣言平息了不少,一些过于明显的恶意揣测已经得到澄清。马尔斯首都新区核电站泄露事故评定结果为四级,周围居民受到的辐射剂量相当于一次胸部X光照射。等下个月场内清理工作结束,大学城就要复课了,学期考试仍按原计划进行。梅自寒最初还会认真听她的讲述,后来发现她一说起这些事就会兴奋地讲个没完。或许是前段时间过得太压抑,现在难得这么开心,梅自寒没有打断她。梅自寒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产后抑郁症状,他之所以去精神科复诊,为的是睡眠问题。他一面和电话里一句不停的黄桃闲聊,一面动手整理房间。他重新铺过了床,试图把它恢复到失眠以前的状态,医生说一个舒适的睡眠环境会对他有所帮助。
环境改造对梅自寒来说确实成效显着。直到夜里褚屿推开卧室的门,梅自寒也没有醒来。他第二天就要出发去永冻湖了,客厅里堆着他的背包。还好是赶上了,褚屿想,没枉费他之前的千辛万苦。房间里开着一盏星星形的小夜灯,梅时雨躺在睡袋里露出圆圆的小脸,梅自寒裹着薄毯,怀里抱着褚屿的枕头,蜷缩着身体,好像就只有一团。褚屿的心突然变得有些柔软。前一阵的焦头烂额四散而去,心头只剩无限平静。昏黄的灯光映照出另一个小小世界,灯下酣睡的娇妻幼子像个遥远而绮丽的梦,轻柔地钩住他的衣角。褚屿过去未曾追寻过的世俗的幸福如今触手可及,越多看一眼,就越深陷其中。
梅自寒做了一个关于大海的梦。梦里的他全身被海水浸湿,长出了鱼一般的鳃,从此能永远生活在水底。但是海底火山骤然喷发,滚烫的岩浆释放出无穷无尽的热量,他在沸腾的海水里几近窒息。梅自寒满头大汗地醒来,身后的热源紧贴着他的后背,身体也被一双手臂禁锢着动弹不得。他一时间有点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与褚屿突然出现在床上相比,变成人鱼的梦似乎还更真实一些。感受到怀中人的动静,褚屿也醒了。窗帘外天光熹微,梅时雨还在睡着,褚屿压低声音问他早上想吃什么。梅自寒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正抱着的东西。褚屿离开了太久,只剩下枕头上还有最后一点残存的信息素。海潮的气息也是睡眠环境模拟的一部分,这两晚他把脸埋在枕头中,才得以安然入眠。如今当事人就在身边,如同发情期omega的筑巢行为全暴露在对方眼下,人赃俱获。而他是个beta,没有哪种天然的生理现象能为他的行为做出解释。梅自寒羞耻得无地自容,褚屿却没什么反应。梅自寒原以为自己没被发现,暗自松了一口气。直到他们吃过早饭,梅自寒看着褚屿把一个小瓶放进自己的背包,万分善解人意地同他说枕头不方便携带,如果想要了,就把信息素提取液喷在床上,比抱着他的枕头效果还要更好。
褚屿并不为梅自寒的行为感到意外,他一早就知道梅自寒有多迷恋自己。不过这回又获得了一次新的确认,他的心情格外舒畅。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梅自寒就做出一副清纯羞涩的样子勾引自己。虽然现在看来清纯羞涩都是真的,褚屿想,但他确实有被勾引到。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梅自寒白天在基地里为他工作,晚上在床上为他服务。虽然只是个beta,操熟了之后也不比omega差。褚屿承认那时只当梅自寒是个乖巧的床伴,倾慕的眼神会让他看起来更诱人,用什么姿势都肯做,听话得很。但他没想到梅自寒用情至深。愿意承受孕产之苦,独自一人生下他的孩子已在他意料之外。而这一回,他甚至愿意为自己舍弃事业。怎么会有这么傻的beta?褚屿想。只要有他在,就不会有人查到梅自寒的头上。一想到世界上有一个人如此一心一意地深爱着自己,愿意为自己付出一切,褚屿的心里难以抑制地涌上一阵温柔。这么傻的beta,要是遇上哪个不安好心的alpha,保准被骗得裤子都不剩。褚屿想,既然这样,还是由他勉为其难地收下好了。
车开到研究所的大楼下,时间已经有些迟。梅时雨早上闹了一阵,既不肯喝奶,也不肯吃土豆泥。梅自寒哄不住她,只得带她一起上车。褚屿帮梅自寒背好行装,抱着孩子给他送行。被亲过脸颊,梅自寒的怀里又被塞进一个熟悉的信封。信封背面是他几天前亲手粘好的封口,这是他的辞职信。梅自寒心里一惊,这个早该置于王述案头的东西,怎么又回到了他的手里。“好好收着,“他听见褚屿郑重其事地说,”这样的东西不要随便乱写。在野外保重好身体,我和孩子都在家等你。”
从冰湖城出发后,梅自寒时常忙得昼夜颠倒。钻探船每到达一个站位,各组人就开始操作采样,随即在船上进行初步分析,以便在到达下一个目的地前完成这一阶段的计划。褚屿似乎也没闲着。每当梅自寒休息时打开通讯器,就会获得满屏的梅时雨大脸攻击。或许是担心梅自寒一出门就忘了崽,又或许是初次独立带娃,必得让梅自寒好好记得他的苦劳,褚屿每天都事无巨细地向他发来十几条消息播报梅时雨的近况。画面里的小朋友流着口水,画外音里的兴奋父亲向梅自寒倾情讲解下颚的第二颗牙已经从哪个位置萌出。不过是两个米粒般的小东西,褚屿每天都要看上个百十八遍,仿佛全世界只有他女儿一个人会长牙。梅时雨没见过世面,被夸得飘飘然,一听见褚屿说“给爸爸看看你的牙”,就万分热情地向镜头另一端的人炫耀她那两颗牙齿尖尖。梅自寒每天最期待这个时候,也最害怕这个时候。梅自寒明白褚屿的好意,他不希望自己错过孩子的每个成长瞬间。但是每当最后一个视频播放到结尾,梅时雨聒噪的声音在空气中戛然而止,房间里长久的宁静就会令他难以忍受。他很想孩子,但是如果没有人这样天天提醒他,他也不会这么想念。梅自寒又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变了。他的小宝贝已经轻而易举地牵紧了他的心,他再也不想远行了。
四个站位的采样结束后,钻探平台停靠在冰湖湾,梅自寒与邵嘉梁和古气候团队的同事一同下了船前往永冻湖冰盖中心区域的夏季研究站。这其实是邵嘉梁以前参与的项目,因故搁置了一段时间,到今年初才重新获得经费,赶上了此次航次计划的末班车。邵嘉梁前段时间悄没声地分担了最费力耗时的工作,这天终于睡饱了觉,神采奕奕地背好行装,和梅自寒一同钻进隔壁组的全地形车。
永冻湖中心站是冰湖城研究所的第一座研究站。建造年代久远,站内的生活条件比船上还要艰苦几分。这一趟的工作也大多在室外进行,先是搭建设备,然后钻井,安装海底检测系统。不过相比于船上浩浩荡荡的大部队,中心站里的氛围倒是更加亲密融洽。有外聘的向导、厨师,有研究所的工程师,以及不同学科方向的研究员,不过十余人,每天朝夕相处,很快就熟络起来。每天往返钻井站点时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冰川,夜间有广袤无垠的星河,无不让梅自寒再次感叹世界之大与人之渺小。他想,能在有生之年亲眼丈量世界的边际,无论如何,他都不会为当年的选择后悔。
尽管自认为他们的关系相当熟悉,梅自寒也不知道邵嘉梁是何时迷上了观鸟。永冻湖夏季昼长夜短,每天结束工作后天总是还亮着,邵嘉梁便会背上装备出发。梅自寒最初对他的独自行动有些担忧,不过邵嘉梁一向热衷于户外运动,论体能与户外经验,这些人里也没谁能比的过他。在他成功赶在天黑前安全返回几次过后,梅自寒也就放下心来。
为期一月的永冻湖科学考察在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抵达尾声。一起工作的年轻同事看起来有些不舍,而梅自寒只想着早些回家。褚屿前一晚刚给他发了消息,煞有介事地说孩子会叫爸爸了。梅自寒按捺着过快的心跳打开视频,结果发现褚屿又在骗他。梅时雨未满六个月,还没有到说话的年纪。每天咿咿呀呀地似乎有很多意见要发表,其实还只是在探索声音的阶段。梅自寒想褚屿肯定是天天在孩子面前说了些什么,才让她模仿了这个发音。尽管如此,梅自寒还是把短短一段视频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在他不在的时间里,小宝贝也有在好好地长大,梅自寒的心酸胀不已。还好他马上就能回去了,马上就能亲亲小西瓜柔嫩的小脸,贴上她圆鼓鼓的肚皮,还要捏捏她的小手小脚,看看她是不是又长肉了。
在中心站的最后一晚,邵嘉梁又背着相机出去了。他似乎是尤其舍不得永冻湖的鸟儿们,虽然每当有人问起,他总是谦虚地说自己是摄影初学者,没拍到什么能看的照片,但是热情丝毫未减,一天比一天晚归。梅自寒和邵嘉梁同住一间房间,他知道邵嘉梁今晚大概要与他的雪鹱燕鸥信天翁依依惜别了,势必不会太早回来,干脆吃过晚饭后就早早趟上床休息。可惜他早已过了能连睡十二小时的青春期,晚上睡得太早,天还没亮,就已神智清明地苏醒过来。他才发现邵嘉梁一整夜都没回来。这非常不对劲。梅自寒在站里找了一圈,一无所获,还是敲响了隔壁房间的门。
古气候组的工程师叫卢卡,是个敦实的大块头。他和邵嘉梁同年进入研究所,两人交情匪浅,梅自寒也因此连带着与他颇为熟悉。他被梅自寒从睡梦中叫起来,两人合计一番,决定一块出去看看。邵嘉梁这几天出门用的是小型光伏雪地车,夜间续航能力十分有限,他今晚可能就是在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电量耗尽开不回来了。
两人在站里留了信息,外面的天已蒙蒙亮了。站点附近各色车辙脚印纵横交错,不过再向外找找,雪地上最后留下的窄间距雪地车辙印倒还依稀可见。沿着车辙的方向一路搜寻,眼前尽是重复单调的白,梅自寒觉得眼睛越发疲劳,太阳穴也突突地跳。身旁握着方向盘的卢卡也没好到哪去,墨镜下的眼睛已眯成一条缝。直到脑袋磕在车窗上,梅自寒才猛地惊醒,窗外的风雪竟越来越大了。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光线照在冰面,反射进低空的云层。天地间被数次散射的光搅得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足五米。是乳白天空。两人相视,俱是一惊。这个天气已经不适合继续搜寻,但如果此刻折返,也同样难以辨认方向。
梅自寒跳下雪地车时,发觉外间的空气有点不对。他深吸一口气,一种熟悉的反胃感随着冷空气在他的食道翻腾。看来这不是煤焦油的味道,更像是是煤焦油味的信息素。永冻湖是朱庇特人心中的圣地,是星球上最后一片未被人类活动沾染的区域。无论是哪种气味,都没有理由出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冰盖上。梅自寒弯着腰查看地上的车辙印,但风雪来势汹汹,连他们来时的痕迹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切太过于不寻常,已经超出了梅自寒过去的野外经验范围。他起身朝雪地车的方向走去,无论如何,至少先在车上避过这一阵风雪。
然而恶劣的天气已不再给他返回的机会。他越朝记忆中下车的方向前行,眼前牛奶般的浓雾就越发扑朔迷离,本该就几步之遥的雪地车越走越遥远。饶是经验丰富的探险者,此刻也难免慌了神。梅自寒裹紧外套,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加快了脚上的速度。刚踩上一片质感有异的地面,梅自寒就心道不好,然而步速太快,他的身体已先于神智栽进松散的雪里。突然间的失去平衡让他眼前天旋地转,双手徒劳地抓住一片冰冷,无法控制地向下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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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冻湖夏季气温在零下五度到零度之间,他们外出的行装正是为适应这个气候而设计,但室内却冷得诡异,他不由得打了几个寒战。梅自寒摸了摸后颈的伤口,细长的血痂因触碰而略有刺痛。这个受伤的位置实在有些刁钻,但他的身上没有其他外伤,头也不疼,又不像是忘记了什么细节。梅自寒打开冲锋衣上的应急灯,扶着墙站起来环视四周。这是一个十平米见方的小空间,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用的。一侧的墙体内嵌有一堵厚重的自动门,另一侧则是一扇普通的铁门。梅自寒在自动门边摸索了一番,没有找到从内部打开的方式,蛮力破解也不甚可行。他又摸去另一扇门,上手推了几下,又用肩膀顶着向前一撞,铁门倒是应声而开,一股浓烈柑橘的气味从打开的缝隙里翻涌而出,直扑向他的鼻尖。
邵嘉梁在地上躺了很久,久到他已经忘记了时间。只有后颈绵长而尖锐的疼痛仍在孜孜不倦地提醒着他还活着。时间的尽头照进来一束微弱的光,投射在他外套的反光条纹上。在邵嘉梁被拖进这暗无天日的冷库时,就早已被剥夺了反抗之力。他支撑着身体贴着墙仰卧静息,以尽可能减缓失温和失血,顶着一口气,等待不知何时能来的救援,不让丢他进来等死的人如愿。而今冷库的门被猝然推开,邵嘉梁眯着眼睛看向光源,来者却不是别人,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竟又白了几分。一人做事一人当,是他自己行事不慎,最严重不过赔进自己的一条命。而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还存在着更糟糕的结局。
止血带不在常规的单人野外装备之列,梅自寒翻了一遍口袋,也只找到一卷纱布。他从未参加过真实的野外救援,但看到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邵嘉梁,也知道当务之急是马上给人止血。梅自寒小心地扶起他的上半身,把纱布紧按在他的后颈。伤口细而长,似乎不太深,但压迫了好一会儿,血液流速也不见减缓。邵嘉梁四肢发麻,只得僵直身体任由梅自寒施救。他的喉头干涩无比,尝试了半晌,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没有用的,”邵嘉梁声音嘶哑,“腺体被划破了,刀上可能掺了什么抗凝血药物,血怎么也止不住。”
邵嘉梁失踪了一夜,原来是被关在了这里。梅自寒有满腹的疑惑。是谁打的邵嘉梁,为什么有人要把他们关在这里,他们又该怎么出去。但看着枕在自己膝头痛苦异常的面孔,他知道此时不是追问的时机。邵嘉梁的嘴唇微微蠕动,梅自寒急忙侧耳过去。他听见邵嘉梁用气声很轻地说:“对不起”。
发现了这个能减少胸腔震动从而不牵扯伤口的说话方式,邵嘉梁接着往下说道:“是我连累了你。但是看到你来找我,我又真的很高兴。”
这样前后矛盾的话,不像是邵嘉梁平时会说的。梅自寒的心口没来由地一缩,突然间有一种强烈的有预感,他还将会听到更多意料之外的东西。果不其然,邵嘉梁又开口问道:“你知道十年前的腺体改造案吗?“
梅自寒当然知道,这是他读书时曾轰动一时的学术丑闻。那年朱庇特国立研究所的一个团队以基因治疗为名,招募了五名软骨发育不全患儿秘密进行腺体改造手术。对于alpha与omega而言,腺体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器官。它不仅是调控生长发育与第二性别分化的性腺,也是驾驶星舰、操控机甲的精神力来源,称之为军人的随身武器也不为过。因此不对腺体进行功能性改造,以规避贫困alpha与omega沦为人体武器的风险,是古斯塔夫医学界一直以来的共识。而后这个团队内不知为何发生内讧,被人公开检举到学术伦理委员会,这一项目便立即中止了。不过这已是近十年前的事,除了教学术规范课的老师,没有多少人还对它念念不忘。梅自寒看着邵嘉梁的后颈,汨汨鲜血已然浸透纱布,纱布之下的伤口走向竟和自己后颈的如出一辙。他想,他们受的可能根本就是同一种伤,只因有无腺体而产生区别。这或许不是什么抗凝血药物,而是某种对腺体具有特异性破坏的试剂。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邵嘉梁又为什么会没头没尾地提起这个案子?梅自寒想,难道是又有人想重启腺体改造研究?
邵嘉梁知道梅自寒会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形势并不如梅自寒想象的那样乐观。腺体改造试验已然重启了,他们如今就身处于实验室的一个尚未启用的冷库。学术伦理只是画在地上的一条线,对于不相信它的人来说只要迈开腿就能跨过去,防君子不防小人。十年过去了,当年腺体改造案的主导者早已刑满释放。他本以为即将面对的是注定蹉跎的后半生,没想到上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有人找到了他,表示愿助他实现未竟的梦想。与十年前遮遮掩掩的秘密实验不同,在无人的禁区内平地而起的实验室仿若世外桃源。研究所需的材料、仪器,乃至于最稀缺的资源——适合被改造的人,都按他的需求源源不断地运送进来。作为回报,为这位慷慨又神秘的资助者做些趁手的小武器,也是他分内之事。
梅自寒越听,就越发心惊。这种程度的支持,早已超出了单纯的财力可达的范围,放眼全星系也没有几个人能办得到。这势必也有极高的保密程度,不会轻易被人发现。而邵嘉梁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细节,还一个人单枪匹马地陷在这里?讲完了实验室的概况,邵嘉梁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梅自寒仍有疑惑,但关于信息的来源,他似乎不该多说。思考良久,他才复又开口:“是我骗了你们,这个季节,信天翁早已迁徙到冰湖湾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实验室。“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下个月就是立法选举,我们最初以为已经收集到了伯尔纳涉嫌职务侵占的证据,但是后来追查下去,又发现被侵吞的资产有一部分确实流向一桩大宗医疗器械采购。我本来也没有报太大希望。一个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实验室建在这么大的永冻湖里,就像水滴进海里,不是靠我一个人能搜遍的。可没想到就是让我找到了,还被他们发现了。“邵嘉梁的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我爸低估了我的冒进,他现在应该很后悔,让我听到了这么多不该知道的事。“
伯尔纳?梅自寒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新自由党党魁本·伯尔纳。”邵嘉梁补充,“不过他也没有这么大能耐自己谋划资助非法研究,多半是又当了他金主的白手套。”
是的了,梅自寒回想起来。立法选举在即,他每次去研究所的餐厅吃饭,总是会被塞了一手的传单,餐厅外墙上也贴满层层叠叠的竞选海报。虽然他不太留意传单上的内容,毕竟他没有选票,但即便如此,听过了同事们在餐桌上和茶水间里的若干场争论,他如今也算对朱庇特政局略知一二。作为来年大选的前哨战,这一年的立法选战尚未打响,便已硝烟弥漫。根据今年初的民调结果,现任总统的执政满意度已跌破5%,他也因此在前段时间宣布放弃连任。因而本届选举的多数席位大概率会在由伯尔纳带领的新自由党,与奥斯敏的绿党这两大在野党之间决出。前者由朱庇特星历史最悠久的自由民主党分裂而来,主张回归社会传统价值,加强各种罪行的刑罚。其党魁伯尔纳曾数次显露出亲萨图尔努斯的立场,坊间亦有传闻,新自由党多年来一直得到萨图尔努斯财政支持。而后者则诞生于十余年前,自古斯塔夫星系能源变革后,一跃成为朱庇特政坛蹿升势头最强劲的一颗新星。现任党魁维克多·奥斯敏出身精英阶层,毕业于朱庇特政治家的摇篮,朱庇特星际政法学院。绿党的选民大多来自于朱庇特星的中大型城市,冰湖城这样高校云集的大学城亦是其坚实的票仓。
在百年前的古斯塔夫星系内战里,朱庇特是唯一独善其身的中间国。如果确如邵嘉梁所言,萨图尔努斯的手已经伸进永冻湖,这被朱庇特人日日挂在嘴边的独立性已然是摇摇欲坠。参政议政是朱庇特人的传统,但即便这样,梅自寒也觉得邵嘉梁不至于狂热至此,为了情报以身犯险。即便体格强健过人,邵嘉梁也不过是一个未经训练的普通民众。如果真的发生不可挽回的后果,他的家人该怎么办?自从成为父亲后,梅自寒再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事。责备的话在嘴边转了一圈,他还是没忍心说出口。邵嘉梁叹了口气,该说不该说的已经说了这样多,再多说一些也无妨。与其他人相比,他确实更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你记不记得我在大楼门口贴过的绿底海报?”邵嘉梁直直地看向梅自寒,“看来我们长得确实不太像,他要是听到这话又该伤心了。我从前没有和你说过,维克多是我父亲。”
“我不是想有意隐瞒。寒哥,对不起。”他轻轻地说,“邵嘉梁是真名,是我的母亲姓邵,他们在我很小时候就分开了。当年法学院的才子佳人,一毕业就踏入这段短命的婚姻。不过他们最后是和平分手,我一直和我妈生活,但是每一年的假期,我都会和我爸一起过。他是我的第一个滑雪教练,潜水教练,也是滑翔伞教练。“
“他们都很爱我,所以更让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为了我继续生活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同时拥有爸爸和妈妈。后来有一天,我好像就突然明白了。在爱我之前,他们首先有自己的人生。在离婚之后,我妈有过两任严肃交往的男友,我爸后来又结过一次婚,不过也离了。我是他们相爱过的证明,不该成为他们追求余生幸福的障碍。如果他们为了我无止尽地牺牲,这总有一天会耗尽我们的感情。“
似是想起了童年的过往,邵嘉梁的脸上浮现出清浅的笑意,后颈腐蚀般的剧痛也倏忽间远去。空气中的柑橘香愈发浓烈了,仿佛是开到荼蘼的花朵,非得在从枝头坠落前散尽最后一缕香气。梅自寒的心中有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他眨眨眼,眼眶间竟有些湿了。深呼了一口气,他问邵嘉梁:“是橘子的味道吗?“
“对不起,腺体完全失控了。”这是邵嘉梁今晚第三次说对不起,“原来你也闻得到。我的信息素是香橼,但是我妈妈也总说我像橘子。有些时候,你们真的很像。”
自从雪地车被击中引爆,邵嘉梁就已知道自己或许回不去了。命运在他的头顶悬起倒计时,之后的每分每秒都是靠他勉力支撑而来。或许是上天听见了他心底的愿望,让他在最后的时刻里能与最喜欢的人相伴。即便这使他花掉了脱困的所有运气,他也并不感到懊悔。“寒哥,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冰湖城。”邵嘉梁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错过此刻,就将是永远的错过,“冰湖城实在太冷了,总是看不到太阳,从来这里的第一个冬天我就后悔了。但是这一年里我又突然觉得很庆幸,如果没有来这里,我怎么会遇到你呢。”
他原以为自己还会有机会,但现在没有了。邵嘉梁还记得那个从萨图尔努斯来的alpha,长相凶恶,与梅时雨没有半点相像,独断专行,不是梅自寒的良配。可梅自寒似乎仍然爱着他。邵嘉梁想,至少那个人还愿意为了他们父女留在朱庇特星,或许也还没有那么糟糕。然而就在临行前,他去了一趟父亲的住处,无意间碰倒了一份线人从为实验室供应人体样本的运输机里采集到的信息素残余,那个气味与数月前在梅自寒家中闻到的极其相似。邵嘉梁发现那个萨图尔努斯人的秘密。如果他自始至终只是为秘密研究而来,他对梅自寒到底还剩几份真心?邵嘉梁的意识逐渐模糊了,黑甜的深渊正驱赶着他的魂魄,催促他跃入无边悬崖。与虚空中的的对手缠斗许久,邵嘉梁最终一败涂地,他只能赌一把,赌那人对梅自寒终究有些舍不得,祈祷着那人能来得再快一些。邵嘉梁支撑着沉重的眼皮,用完最后一丝气力说道:“寒哥,再等一等,他一定会来救你。”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在孩子出生前,梅自寒曾立过一份遗嘱。如果他在生产时发生意外,远在马尔斯星的父母就会收到它。遗嘱里交代了他身后的财产分配,和在婴儿存活情况下孩子的监护权归属。后来孩子平安降生,再后来褚屿也来了,梅自寒就无暇再顾及这份遗嘱,也未曾改动过它,但它如今仍然有效。邵嘉梁的身体沉沉地靠在梅自寒的腿上,被压迫的肢体因寒冷产生的刺痛正悄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的膨胀感。他仍尝试叫着邵嘉梁的名字,但对方再无回应。四周太安静了,梅自寒甚至能听到自己呼吸时肺部的摩擦声。他的大脑里很空,隐约听见遥远处有爆炸声,但他又觉得这更有可能是自己的幻觉。
可能真的要葬身此处了,梅自寒恍惚地想着。此刻的情形,仿佛是六个月前做过的最坏的预想迟来的重现。有当时的遗嘱在,爸妈仍可以顺利地拿到他的大部分存款和投资。即使他人不在了,留下的东西至少还能替他尽孝一二。而关于孩子的抚养权,褚屿既已知晓,他便无法再全权处置了。但这样或许更好,梅自寒想,褚屿会为照看梅时雨而一连几个月与自己挤在一个狭小屋檐下,甚至不得不与自己同床共枕,也没有怨言,他是一个好父亲。邵嘉梁说得对,即便夫妻间从未有过感情,父亲对孩子的爱也仍可以是天然而真诚的,褚屿就从没因为生下她的是个普通beta而苛待过孩子。将来跟着褚屿,她会享受到自己永远无法提供的生活。他们父女间又相处得那么好,梅时雨年纪还小,她很快就会忘了爸爸,等褚屿给她起了新的名字,她甚至不会知道这个年幼时的曾用名。离开了自己,这个星球似乎会运转得更好,梅自寒心中却丝毫不觉释然。如果自己死了,褚屿会难过吗?梅自寒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大概完全混乱了,他今年都几岁了,心思竟还如十六岁怀春少男般天真荒唐。但他仍是止不住去想象褚屿得知自己死讯的反应。他也会哭吗?梅自寒猜不到褚屿的心思,但他知道,他现在很难过。
爆炸似乎更近了。这一回不仅能听见响动,梅自寒甚至感觉到地面下的冰盖也为之一颤。邵嘉梁之前说,他在雪地车被引爆前给他父亲发出过求救信号。然而科考队这一路经由水路陆路来到这里,在路途上要花费多长时间,梅自寒心中了然。从时间上推算,一而再再而三的爆炸更像是实验室撤离前紧急销毁罪证。若真如此,发现据点的邵嘉梁和自己势必也是计划销毁的一部分。果不其然,剧烈的轰鸣自冷库外门而来,爆炸的气流冲开虚掩的铁门,极其刺眼的光线令黑暗的室内刹那间亮如白昼。梅自寒只觉眼前仿佛失明般眩晕,耳膜充血,身侧的墙体也朝他的头顶倒来。他的四周人声鼎沸,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在大喊着他的名字,熟悉到像是来自上辈子的声音。人在临死前会看到最想看到的东西,梅自寒想,虽然没看到,但是还是让他听到了,这也能算死而无憾吧。来不及再思索什么,暖融融的梦境向他张开双臂,轻轻地吞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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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祯觉得奥斯敏先生真是疯了,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会全然交托给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陌生alpha。受雇于奥斯敏先生的这些年,除了平时在办公室外执勤,外出时随行保护,他还从没有接受过这样紧急的任务。像他这样的保镖,每个竞选者身边都有好几个,只是奥斯敏先生身边的安保队伍规模大些,适应各地形气候的飞行器和潜水器配备得更齐全些罢了。下个月的立法选举是场恶战,大家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但水面之上迄今为止仍是一派风平浪静,直到今天凌晨,他们才知道水面下的暗流涌动。定是伯尔纳那卑鄙小人,对奥斯敏先生下手不成,就绑架了小奥思敏先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还把人绑到与世隔绝的永冻湖上。人质营救计划复杂危险,作为普通保镖,吴祯一向只听令行事。但也得看发号施令的是谁。吴祯还正在驾驶舱里做起飞前准备,奥斯敏就带了个人上来,向众人宣布此次行动所有人员皆听从褚将军调遣。
朱庇特星上哪来的这个出门不戴屏蔽贴的将军?海潮般的信息素里仿佛有万钧之力,压得吴祯在副机长座位上动弹不得。对方似乎不愿与他废话,等武器与燃料装填完毕,就立即下令出发。
飞越冰湖湾,再往里走便是永冻湖的核心区域,飞行员口中的死亡禁区。他们的运气不太好,肆虐半日的风雪仍未消退。雷达图上布满雪花一般的噪点,眼前白茫茫一片,雪块高速拍打在舷窗上,吴祯觉得它似乎下一秒就要碎了。他们现在甚至连方向都无法辨认,此前为了抢时间,飞行器一直以临界速度飞行。如果以这个速度撞击地面,大于八倍自身重力的冲击会让飞行器粉身碎骨,不存在任何生还可能。吴祯心中大惊,立即就要紧急降速。他的手还没触碰到按钮,身侧的人又看向他,熟悉的压力再次笼罩在他肩上。那个人问他:“精神力接口在哪里?”
距离上一次星际战争已有百年,但朱庇特的航空飞行器制造仍沿用战时标准,即便是民用飞行器,也必须装载备用精神力接口。飞行员将自己的腺体接入飞行器,将精神力融入飞行器驾驶系统,飞行器就变成飞行员一副巨大的外接躯体。由飞行器探测到的信息可以无延迟汇入人脑,在精神力控制下,飞行器也能完成一些本不可能实现的精细操作。吴祯原以为他才是对这架飞行器最了解的人。他是一个低分化等级的普通alpha,短暂的行伍生涯没让他见识到的,竟在今日亲眼看到了。精神力驾驶不仅需要飞行员拥有很高的精神力纯度,以突破基本的亲和性壁垒,更需要长年累月严苛的专注度训练,才能与驾驶系统真正无缝融合。能用精神力驱动随便一架未知的民用飞行器,不要说在朱庇特星,在萨图尔努斯都没有几个人能做到。在吴祯愣神之间,驾驶舱前方的视野开始逐渐清晰起来,雷达也恢复工作,他们穿过了风暴区域。他赶紧查看了一下地图,他们的位置和小奥思敏先生最后一次发送的坐标已经非常接近。
在吴祯的认知里,所谓人质营救,以秘密潜入解救为上,谈判交易为中,与绑匪正面冲突为下。但是褚将军似乎不是这样想的,吴祯不敢说,也不敢问。天气刚刚放晴,降低飞行高度后,下方几栋隐藏在雪地中的白色建筑已肉眼可辨。建筑物边停机坪上的两架飞行器趁着风暴褪去,正打算马上起飞。褚屿让吴祯瞄定目标,炸弹投落,靠近两架飞行器一侧的跑道应声炸毁。自己都还没降落,先把跑道炸了,那他们该怎么下去?吴祯倒吸一口气,复又安下心来。现在这飞行器可是用精神力驾驶的,吴祯得意洋洋地想着,怎么能用常理判断呢。
极地飞行器稳稳地降落在尚且完好的另一半跑道末端,接下来便该赶紧确认小奥思敏先生的位置。吴祯看了眼面前的褚将军,他似乎早就知道人质关在哪里,只让一队人去控制那两架来不及起飞的飞行器,一队人包围实验室,带着剩下的人和他刚从货舱里卸下来的一车装备匆匆赶往东侧最远处的厂房。眼看着褚将军指挥人从车上往厂房门口搬了几箱东西,简单组装一番,又让所有人撤到两百米外,吴祯这才意识到,他是想直接炸开这个建筑。这怎么可以?吴祯真实地大惊失色,刚刚建立起的一点仰慕之情烟消云散。炸药爆炸范围有多大,小奥思敏先生人又在哪里?如果他就在门后呢?他们是来解救小奥斯敏先生,而不是带回他的遗体。听到背后传来的惊叫,褚屿回头瞪了那人一眼,让他闭嘴,然后按下手上的引爆器。
褚屿哪管邵嘉梁的死活。他一早收到邵嘉梁和梅自寒先后失踪的消息,就立刻去向奥斯敏借兵。事关他唯一的亲儿子,奥斯敏无论如何也只能选择无条件相信他。不用吴祯替他看地图,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的位置。早在梅自寒出发前,他就在梅自寒身边放了一枚定位针。定位针浸泡在他自己的信息素提取液里,在信息素挥发干净前,他都能感知到。梅自寒是个假正经,褚屿一向知道,他是没法厚着脸皮在远洋船这种半公共的空间里用信息素的。而他们一别大半月,梅自寒怎么能不想老公呢?褚屿万分笃定。他没给梅自寒留过什么别的信物,这管信息素提取液是唯一的念想,梅自寒如果没把它放在口袋里,那就是塞进内衣里了。而此刻,梅自寒已近在咫尺,褚屿甚至能精确地感受到他在厂房的哪一个角落。至于邵嘉梁,他没在意。厂房的大门极为坚固,他所使用的剂量也只能摧毁两扇门之间的连接处。邵嘉梁若真在附近,最多也就是被炸伤,反正死不了。
褚将军果真不一般。候在厂房外的人员麻利地把地上的邵嘉梁抬上担架,转移回极地飞行器。飞行器上的随队医生查看了他的身体状况,只觉得很不乐观。失温和其他外伤都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后颈的那处伤口,医生无法判断腺体是否已经完全坏死。而褚将军怀里抱着的那位没有太大问题,只是轻度失温,在温暖的治疗舱里待一段时间,吸入加温氧气就能恢复。奥斯敏那里收到了他们的信息,前来接应的人也在赶来路上。邵嘉梁的情况却不适合再拖下去。既然梅自寒这么想当这个好人,那就替他把好人做到底。褚屿想。事不宜迟,极地飞行器刚落地不满一小时,又搭载着两个伤员,踏上返程的路。
梅自寒醒来的时候,是在冰湖湾医院。身上的衣服干燥温暖,后颈的伤口也已经包扎过,只是闭上眼睛时,视网膜上仍残留着不规则的光斑。冰湖湾医院是个小型医院,没有收治危重病人的能力。褚屿把梅自寒留在这里,换了另一架音速飞行器,把邵嘉梁送回冰湖城。梅自寒已经醒了,就没有必要一直待在这破病房里。褚屿的私人小飞行器还挂在极地飞行器上。留在冰湖湾陪护的保镖都不认识这个刚醒来的beta,但是显而易见的,这是褚将军的人。别的可以没有,眼力见不能没有。医生刚允许病人离开,他们便紧赶慢赶地把人送回褚将军的卧室。
直到被一路推进褚屿的飞行器里,梅自寒都还有点懵。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在冰湖湾,送他回来的人扶他在床上躺下后便匆匆离开,似乎什么也不打算和他说。好在没一会儿,褚屿就回来了,梅自寒从床上爬起来给他打开卧室的门。褚屿看上去风尘仆仆,见梅自寒在房里等他,也不意外,仍是自顾自地脱下外套,换上室内的衣服。梅自寒看着面前的人打开熟悉衣柜门,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在冰湖湾,褚屿也在冰湖湾,那梅时雨呢?梅自寒脱口而出:“孩子在哪?”
“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孩子呢?”褚屿冷笑,“梅自寒,你大半夜跑出去救人逞英雄的时候,有想过你女儿吗?”
“邵嘉梁失踪之后,冰湖城研究所里难道没有应对突发情况的操作手册,需要靠你们两个人偷偷地跑出去找?邵嘉梁那样的人能碰到的危险,沿着他的路再走一遍,你就这么有信心能全身而退?你走了一个月,小西瓜每天一醒来就哭着要找爸爸。你要是死在永冻湖,要让她怎么办,让我以后怎么和她解释?”
原来是这样的吗?梅自寒心中天塌地陷。他已经离开了这么久,梅时雨还是没有忘记他。他的头越点越低,被骂得像只鹌鹑。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样的爸爸?都已经当了爸爸,还是这么行事冲动,差点就要遭遇不测,让小宝贝伤心。
“今天的事,必须得给你个教训。”梅自寒听到褚屿冷冷地说,“把衣服脱了,去床上躺着。”
【本章阅读完毕,更多请搜索看书网;http://www.kanshu4.cc 阅读更多精彩小说】梅自寒还穿着治疗舱的病号服,埋着头一枚接着一枚解开自己的衣扣。胸前的肌肤接触到冰凉的空气,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点不对。他抬起头看向褚屿,是什么教训,还得脱了衣服躺到床上?褚屿没打算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梅自寒的指尖还搭在纽扣上,就被衣衫不整地推倒在被子里。褚屿也欺身压上来,熟悉的海潮气息覆上梅自寒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