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文在黑暗中似乎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许自嘲的意味:“我?我哪有资格评判什么方式‘好’。??只不过觉得,真正的‘懂得’,或许更像是下雪的声音。??”她微微侧头,看向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你看,它来了,天地皆知,却不会惊扰任何人的梦境。它只是安静地覆盖、包容,给予一切喧嚣以沉默的底色,让该显露的显露,该沉淀的沉淀。??”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诗意的晦涩,却让吴灼的心猛地一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舞池里那只沉默而稳定地引领她的手,那份无需言语的默契,以及那份……最终悄然消散于人群、不留痕迹的克制。
那是不是也是一种……下雪的声音?
林婉清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觉得静文姐的话总是那么高深,但又莫名地觉得有道理。
窗外的雪下得更密了,柔软的雪花无声地堆积,仿佛真的要温柔地覆盖住这个夜晚所有悸动、困惑和难以言说的幽微情愫。
“静文姐…你…送巧克力给沉先生时…紧张吗?””林婉清眨着大眼睛。
苏静文没料到话题会突然抛回自己身上,愣了一下,随即坦然道:“紧张…自然是有的。但以社团之名,行感激之实,纵使紧张,也还算…理直气壮。”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更何况…有些心意,若永远埋藏,岂非辜负了这场相识?即便没有结果,至少…不曾遗憾。”
就在这时,林婉清的目光不经意瞥到吴灼放在枕边编织篮里那织了一半的灰色围巾,立刻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瞬间将方才的感伤抛诸脑后,又恢复了活泼本性。
“诶?灼灼,你这围巾织了好几天了吧?这颜色…是男式的呀!”她一把将毛线篮捞过来,捏着那柔软的羊毛线,眼睛亮晶晶地凑近吴灼,压低声音逼问:“快说!是给谁的?是不是…给宋公子的圣诞礼物?哇!那他收到肯定要高兴疯了!”
吴灼被问得一怔,脸上掠过一丝极不自然的慌乱,下意识就想把篮子夺回来,声音都有些发紧:“不…不是的…你别瞎猜…”
“不是给他?”林婉清更惊讶了,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难不成…是给哪位别的才子?”
“你别乱说!”吴灼的脸颊在黑暗中烧得厉害,她看着两位好友探究的目光,知道若不给出答案,今晚是别想安生了。她垂下眼睫,盯着毯子上的纹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是给我哥的…他生辰快到了。”
“吴处长?”林婉清夸张地拍了拍胸口,用一种既怕又觉得好笑的表情说道:“??我的天,那我可不敢乱说了。不过——??”她话锋一转,眼睛里又闪烁起狡黠的光芒,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吴灼,??“这要是让宋大少尉知道了,他心心念念的‘朱丽叶’没给他织围巾,反倒给自家那位冷面阎王兄长织了这么长一条,啧啧,那醋坛子怕是要打翻到太平洋去!非得猛灌一大口老陈醋不可!哈哈哈!??”她模仿着宋华卓可能出现的憋屈表情,自己先乐不可支起来。
吴灼被她调侃得又羞又急,伸手去捂她的嘴:“婉清!你小声点!这怎么能一样……”
一直安静旁听的苏静文,此刻却微微蹙起了眉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真切的担忧。她轻轻握住吴灼忙着“镇压”林婉清的手:??“令仪,说起来……上次在西山马场,你和你哥哥闹得那样不愉快,后来你又和婉清经历了那么一遭惊吓……你们,后来和好了吗?”
吴灼的动作瞬间停滞了,林婉清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关切地望过来。
昏暗的光线下,吴灼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她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绒毯的边缘,声音低缓而复杂:“……算是……和好了吧。后来我出事,他……他很着急。”她脑海中闪过吴道时在她受惊后那双压抑着风暴、却又在她面前极力维持平静的眼睛,以及事后那种近乎笨拙的、沉默的守护。
她看了一眼那团灰色的毛线,声音更轻了,“也许……我只是想找个由头,回到以前那样吧。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收……”
寝室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
苏静文了然地轻轻拍了拍吴灼的手背,无声地传递着安慰。
林婉清也收起了嬉笑,难得认真地搂住吴灼的肩膀:“哎呀,兄妹哪有隔夜仇!吴处长那个人吧,面冷心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亲手织的,他肯定喜欢!”
话虽这么说,但一种淡淡的、难以言说的忧伤还是弥漫在了这个温暖的绒毯小世界里。礼物背后,是少女试图弥合亲情裂痕的小心翼翼与不确定的未来。
“唉…”林婉清忽然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感情可真麻烦!还是书里的故事好,才子佳人,结局分明。不像我们,左右为难,前途未卜。”她说着,打了个哈欠,往温暖处缩了缩,“算了算了,不想了,睡觉睡觉!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寝室内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雪花飘落的细微声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
*******
砺锋堂书房内,空气里还残留着汗水和松节油混合的凛冽气息。吴树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浑身如同被拆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他的手臂和双腿不住地颤抖,新添的淤青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眼,虎口旧伤再次裂开,渗出的血珠在指尖凝成暗红。
吴道时站在书案前,正用一块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柄乌沉的匕首,动作专注而冰冷,仿佛刚才那场将吴树逼至极限的对抗训练与他无关。
死寂中,只有吴树粗重的喘息和绒布擦过刀锋的细微沙沙声。
良久,吴道时归刀入鞘,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元日,宋府老三邀你去府里玩。”
瘫坐在地的吴树猛地抬起头,因脱力和疼痛而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难以置信地望向那个冷硬的背影。宋华铮?去宋府玩?这对他而言,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奢望!
吴道时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他震惊且瞬间被点亮的小脸上,那眼神深处不易察觉地微动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冷硬如铁:“准你去半天。”
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身体的疲惫和疼痛!吴树几乎要跳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
“前提是,”吴道时继续道,“从明日起,到元日前,每日我定的训练课目,必须一丝不苟地完成。迟一刻,漏一项,元日你便留在府里,继续扎你的马步。”
吴树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但眼里的亮光并未熄灭,反而化作了一种更加灼热、坚定的东西。他猛地用手撑地,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脱力又跌坐回去。他索性不再尝试,就那样仰着头,看着吴道时,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保证:“我能完成!我一定完成!谢谢大哥!”
那声“谢谢大哥”里,充满了发自肺腑的狂喜和感激。
吴道时看着他亮得惊人的眼睛和那不顾一切也要抓住这次机会的狠劲,沉默了片刻。忽又开口,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添了几分安排事务般的寻常:
“宋老三一直惦着你那《西游记》绣像本。你元日带过去给他。”
吴树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嗯!我明天就找出来!”
吴道时颔首,拿起茶杯呷了一口,“下午陈旻又给你房里送了一套新的《水浒》和《三国》绣像本,你和他也好有来有往。”
吴树彻底怔住了。他看着大哥冷峻的侧影,心头被那突如其来的、细密而冰冷的关怀撞得发酸发胀。他原以为大哥从不会注意这些小事,可他不仅注意到了,还……还给他换了新的?
巨大的暖流包裹住他疲惫不堪的身体,比刚才准许出门的喜悦更深沉,更让他想哭。他低下头,用力眨回眼眶的湿热,声音有些哽咽,却努力保持着平静:“谢谢大哥。”
吴道时放下茶杯,“宋老三最近在练习打靶,你可想学?”
吴树的眼睛瞬间亮了,“大哥,我可以吗?”
吴道时面无表情的看向他,“等练完这一年的基本功,再学不迟。”
“是!”吴树大声应道,他的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时,忍不住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
吴道时已经坐回案后拿起了文件,侧脸线条依旧冷硬如石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乎温柔的安排从未发生过。
傍晚微凉的风拂面而来,吹散了身体的沉闷。吴树一步一步地走在回廊下,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体的每一处都叫嚣着疼痛,但他的心却像揣着一团火,暖烘烘、亮堂堂的。
这短暂的、冰冷的温情,如同严酷训练中偶然尝到的一颗蜜糖,足以支撑他熬过一日比一日困难的挑战和训练。
而这世间最好的兄长,大抵就是这般:将??世间最温热的肝胆??,藏于??最冷硬的皮囊??之下;用??最沉默的姿态??,行??最磅礴的爱意??。